仓庚鸣

剑三 明策

一、日月同辉出乱世,光明圣火盼东归。

 

阿茶子今日起得尤其早,平日里没任务就睡到中午的姑娘此时着装整齐等在陆桀帐外。

陆桀要前往长安送密函,以中原战况看来此行必定颇费一番周折,阿茶子未曾有过给师弟送行的举动,这次居然有种此番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的预感。

“师姐?”陆桀钻出帐子,迎面看到阿茶子,颇有些惊讶。

“我送送你。”

一路无话,两人脚步匆匆直奔关口,到了关口阿茶子塞给陆桀一大包止血疗伤的药,互相点头传递个眼神便转身各走各的路。

安禄山谋反,中原大乱,教主一心想要趁此机会东归,派入中原的弟子一批接着一批。

陆桀对中原没有兴趣,大唐江山再美也比不过大漠孤烟长河明月,唯一驱使他走向中原土地的,除了任务,就只有那个银甲红袍高翎束冠的将军。

 

长安城,朱雀门,天策军戒备森严,兵马行列间是一辆辆装饰华丽的马车。

李家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乘坐其内,民间有传言当朝皇帝也在这队伍中,只是老百姓们不愿相信赐予他们盛世长安的圣上会丢下他们。

李澶渊昨天给他的战友喂了一顿皇竹草,此刻拍着爱马的肩颈说昨天那是最后一顿,打今儿起你就只有杂草可以吃了,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马儿不满地在地上刨起蹄子。

如同每一个军爷,李澶渊无条件地善待他的马,居家旅行跑路踩人都离不开它。

这支由天策和马车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花了不少时辰才全部走出朱雀门,城楼房檐上挂着的某个唐门弟子也终于把他的宝贝风筝从缝隙里薅出来,在羽林卫“身为一个唐门居然卡房檐你特么是在逗我?!”的注目下勉强跟上队伍。

行至城郊,天策队伍中突然分裂出一支,向着相反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是潼关。

“瓜娃子莫要克潼关!”

“诶?!”李澶渊盯着突然摔在马前的唐球球,慌乱间只来得及拉住马以免踩了自己人“你刚才说啥?”

“不要去潼关,哥舒翰将军已……垂垂老矣,没有胜算。”唐球球注意到其他天策的目光,连忙凑近了低声说。

“啥?”李澶渊一时没明白唐球球的意思,他的脑子里没有违抗军令这个回路。

“去潼关等于送死。”

“小唐,”李澶渊叹口气,终于明白唐球球的意思,无非就是怕他死在潼关,叫他一起去成都而已“我是天策,李家的枪,大唐的盾,这时候怎么能缩。”

“可是你还有陆……”情急之下唐球球脱口而出自己江湖师父的名字,话到嘴边被李澶渊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守好圣上,等我回来。”横枪立马,李澶渊加快速度跟上队伍,再没给唐球球留下任何挽留他的机会。

“是。”唐球球撑起风筝,最后看一眼他的兄弟,调转方向跟上护送队伍。

他希望自己的预感不会成真。

 

长安城内,外地逃来长安的难民和正要逃往蜀中的长安人乱成一锅粥,陆桀把王府翻遍也没找到接应他的人,几经周折终于从西市商人口中打听到他们已由天策和唐门护送成都。

日夜兼程赶到成都,一路上看到不少天策的尸体,陆桀定住心神坚信小将军没死,规规矩矩送上密函,确认王爷没有什么吩咐便直奔天策营帐,天策与明教关系并不好,陆桀隐了身形在营地内溜一圈又跳上城墙跑一周,硬是没找着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小将军,末了走进竹林向着一群熊猫靠近。

“小唐。”没人应声,“唐球球。”还是没人应声,“啧。”

明教有个独门绝技叫做“极乐引”。

唐球球一脸吃瘪地正坐在师父面前听候发落。

“小唐,小将军在哪?”

“不知道。”

“别嘴硬。”陆桀以为唐球球是守什么秘密才拒绝透露消息,毕竟他这徒弟虽然笨得令人发指却足够忠诚。

“将军没一起来成都,他去潼关了,我劝不住,出征之后杳无音信斯父窝错了……”

后续一大段自我忏悔请求原谅的话还没说出口,陆桀已经消失在唐球球的视野中。

 

潼关四周荒凉至极,守军士气低落,毕竟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任谁连着吃败仗心里都不舒服,李澶渊带兵在潼关外巡查了一下午,除去帮几个活不到明天的兄弟一枪痛快之外一无所获,狼牙军来得快去得也快,半夜来袭,打一下就跑,一点点消耗着守军的精力,这种不痛快的打法惹得李澶渊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行至潼关口,出入用的吊桥昨晚被破坏得承不住重量,无论守军还是狼牙军,只有骑术高明的兵士才能策马越过门前沟壑,否则便只能掉下去被乱刺扎死。

李澶渊双腿夹一下马腹,和其他几个天策一同朝关口冲刺,正要起跳,忽得背后一沉。

有人落在他身后,在马上。

李澶渊浴血沙场多年,反射神经被锻炼得如同猛兽,在大脑处理信息之前长枪先一步反转直冲自己身后刺了过去。

“小将军。”

“……”身后那人虽然隐了身形,声音倒是不会认错,李澶渊枪尖点在陆桀兜帽上又被硬生生收回去,“自己跳过去。”

“许久不见,小将军不想双人同骑么?”

“老子的马带俩人跳不了那么远。”话音刚落便见白袍的身影直线飞上城头。

 

当日黄昏,陆桀入得李澶渊营帐,李澶渊以为他是任务做完要回明教,谁知陆桀在他案前有模有样地跪下行了一礼。

“怎么?”

“在下从成都赶来的路上已传书问过教主,教主允许在下留在天策军中助我明教声名。”

“哦,去找军师安排。”李澶渊心想这陆危楼果然会钻空子。

 “在下明教陆桀,今日起便是天策李澶渊的影卫。”从长安到成都再到潼关,陆桀受够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状况,他要李澶渊在他视线内,最起码要知道他在哪。

“诶?!”李澶渊做梦都没想到陆桀竟然会留下,不仅如此还是做的影卫这样吃力不讨好的活,无论是两门派的瓜葛还是他这人冷淡懒散的性格,陆桀都不可能帮他到这个程度。

陆桀笑了:“在下会为将军做任何事,不为大唐。”

 

 

 

二、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一)

 

李澶渊没想到或是不愿相信潼关一战竟然如同唐球球所忧虑的那般,平心而论哥舒翰确是良将,只是国难当头朝堂上那些文官甚至太监还在借潼关战拉拢党羽踩死敌手,一心想着自己上位,哥舒翰在这风口浪尖进退两难左右不是人。

某个黄昏李澶渊被哥舒翰布满皱纹和老茧的手抓住手腕,年老的将军说这大军人数众多但党派也多,甚至有些就是地痞流氓乌合之众,他怎么做都是死,这潼关怕是守不住了,那一刻李澶渊在哥舒翰干涸的眼眶里仿佛看到了将军泪。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哥舒翰征战一生哪里咽得下这口闷气。

李澶渊说下次狼牙再过来我去头阵,一线指挥交给我,赢了是你用人高明,输了就把我交给李局,李局是个明白人。

哥舒翰摇摇头说你太年轻不懂官场上的事,潼关一战非同小可,稍有闪失连李大人都会被拖累。

李澶渊说那怎么办。

哥舒翰叹口气说如果出师不利,你至少要带天策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日替老夫夺回这潼关。

李澶渊用了不少时间来理解哥舒翰的意思,他自幼长在天策府,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爹爹抱娘亲抱我饿了我渴了我要尿尿而是长枪独守大唐魂,教书先生没教过他逃跑这个词,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更是听都没听过。

当晚回到帐内李澶渊闷不做声,陆桀拍拍大腿说来来有什么不开心的跟在下说说。

李澶渊瞅着陆桀好看的蓝眼睛问你逃跑过吗,陆桀一愣说在下是个刺客你说在下逃跑过没,活着就有可能性。

李澶渊说潼关若是失守你怎么办,陆桀忍不住笑出声,潼关与在下何干,把小将军救出来就够了。

一个标准的天策和一个对大唐毫无感情的明教,谁都说服不了谁,但谁也离不开谁。

 

不隔几日,狼牙军再次来袭,这次不同以往的小打小闹,黑压压扑向潼关,守军慌了神,他们早被狼牙军三天一抓两天一挠麻木了神经。

陆桀眼见守军跟不上天策的节奏,双刀一甩紧随李澶渊冲在唐军头阵,一身白色劲装神出鬼没如同苍鹰,李澶渊脸上像写了“揍我”两个大字似的,狼牙军冲着他一波接一波地涌来,陆桀双刀的血槽被填满,来不及甩掉又浸上新的血液,渐渐地一层层堆起来黏住双手,陆桀有些烦躁地跳上树三两下把血糊糊蹭掉又下来继续战。

然后陆桀看到一个吸人骨髓的狼牙异人对李澶渊步步紧逼,连带着他周围的天策军一起向黄河退去。

陆桀被杂兵挡了去路,索性运个轻功向李澶渊笔直飞过去。

所谓站得高看得远,陆桀起飞之后终于明白这群天策为什么会被狼牙军围攻。

他们是潼关最后一群不放弃抵抗的唐军。

潼关内外一片哀鸣,战死的守军被堆在关口的沟壑里当作桥梁,活着的或者跪下投降听任处置,或者如丧家之犬般逃向黄河口的石桥,桥梁容不下这么多人通过,逃兵有的在上桥之前被狼牙军杀死,有的被挤下黄河淹死,还有的,自相残杀,逃出生天的寥寥数人无不哀嚎着远离这人间地狱。

潼关失守。

“澶渊!逃!”陆桀眼见李澶渊等人被逼向河边峭壁,狼牙异人身侧尚有些许空隙可以容得他们踩倒杂兵逃出去。

只是李澶渊像是忘了哥舒翰的嘱托也没听到陆桀的吼声,继续风林火山战八方,

陆桀想起那天晚上李澶渊定定地看着他双眼说“我天策府不逃不降,生是东都狼死是大唐魂。”陆桀闻言不再劝说,倒是李澶渊自己叹了口气说就算他要带兄弟们逃出去,也没人会跟他逃,他带的兵他最了解。

须臾间几个天策将士滑下峭壁,连人带马栽进黄河瞬间被激流卷去没了踪影。

陆桀从未强迫李澶渊做任何事。

黑色苍鹰仰天长啸,划过狼牙军向黄河口俯冲而来。

白袍影卫从天而降,抱住李澶渊翻身下马跳下黄河。

怔愣之际李澶渊已身在浑浊激流,陆桀拉着他躲避漩涡,头顶传来惨叫。

李澶渊一走,身侧的天策傲血弟子被那异人抓住,捏碎骨骼吸食骨髓,平日征战负伤没喊过一个痛字的傲血此时叫得如同杀猪一般。

“陆桀!”李澶渊怒极,在他眼里临阵脱逃还不如死了干脆,更何况是扔下同门自己逃命。

陆桀不应声,抬手在李澶渊脖子上一记手刀,本就靠着最后一口气血苦苦支撑的李澶渊立时倒在他怀里。

 

待李澶渊醒来时已深夜,边塞的夜晚寂静得很,耳边仅有一旁柴火堆的哔剥和山洞外朔风呼啸,低头在自己身上扫视一番,军装铠甲被尽数卸下只余亵裤,虽比不过军医好歹也把伤口包扎了一番,李澶渊活动一下手脚从干草里爬出来,伸手要去取支在柴火堆旁的衣物。

“嗯?”原本靠着石壁睡下的陆桀突然出声吓得李澶渊手一抖把里衣掉在地上。

“去哪?”

“……回营。”

“潼关失守,哪有什么营地。”

“失守就要逃吗?!”自从来到潼关,李澶渊心里就憋着火气,此刻终于爆发出来,揪住陆桀衣领大声质问。

“嘶……不然呢?”蓝瞳与嗓音一样波澜不惊,双手却急忙扶住李澶渊的腰免得他倒下。

“天策不逃不降!”李澶渊依旧硬气得很,全然不顾身上伤口。

“在下若是没理解错,天策守的是大唐江山。”陆桀自知这次是真的触了李澶渊底线,任由小将军在他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发泄怒气。

“没错!”

“小将军可知潼关失守的后果?”

“长安门户大开。”

“小将军是愿意留着这条命去救长安百姓,还是死在潼关暴尸野外?”

“可是……”我若不走兄弟们不会惨死,这话李澶渊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清楚陆桀带他跳河时已是残血,面对黑压压的狼牙大军顽抗不了多久,可是……想起兄弟那声惨叫,李澶渊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愤恨交加便挥拳向陆桀脑后的石壁砸去。

“不甘。”陆桀抬手接住李澶渊的拳头不让他砸石壁,蓝瞳在月下映得如宝石一般,他懂李澶渊的感受,如同他不甘心看着李澶渊死去却束手无策,李澶渊定是不甘心兄弟危难自己却苟且偷生,跳下黄河亦是迫不得已,比起在岸上等死不如于激流中搏一线生机。

“……啊。”从新兵营就吃同一锅饭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在潼关,李澶渊如何甘心,喉间像堵了棉絮吐字不甚通畅。

“我也是。”陆桀将李澶渊揽入怀中抱得死紧,生怕一松手他就没了似的。

“陆桀……”方才被拦住的拳头伸展开来,与陆桀十指交缠。

边塞之夜,蛮荒寂静。

 

 

 

二、尽诛宵小天策义,长枪独守大唐魂。

(二)

 

陆桀用烤狼肉的香味叫醒了李澶渊,负伤的东都狼嚼着狼肉一脸不爽,陆桀揉了李澶渊皱起的眉心说别扭啥呢这又不是狗肉。

“你大……咕……爷!”

李澶渊被这话噎得一口肉卡在喉咙使了把力才咽下去,浑身是伤体力透支不说,他觉得自己牙齿动一下都能扯着蛋,反观陆桀,神清气爽得可以出去再打匹野狼。

欢爱之事他们不是第一次做,都是大老爷们儿没女人那么多讲究,做了就做了,互相帮助而已,只是李澶渊清楚得很昨日陆桀在战场上做的是先锋官的事,免不了大大小小的伤,失守后抱他跳河,激流中驮着他游远上岸再找到这么个山洞躲起来清洗疗伤收拾妥当,他连人带盔甲少说也有二百斤,陆桀哪来的体力,与之相比老子平时操练的成果都被狗吃了不成。

李澶渊的目光在陆桀宽阔厚实的脊背上一阵盯,直盯得陆桀抬眼笑问“小将军?”才掉转视线。

西域人吃什么长的。

回长安的路被延伸到成都,潼关失守后长安几乎是被拱手相让,城中守军和百姓能逃的都逃了,留下的只有少许禁军十六卫和跑不掉的百姓。

李澶渊顺道护送一批百姓去了万花谷,陆桀半路接到任务疾行至流离岛耽搁数日,再见时两人均已行至成都。

或者说,均已来到李承恩和高力士面前。

陆桀交完刺杀目标的信物依旧站着没走,李澶渊跪在堂下低着头,他怎么走得动,李承恩和高力士在争执什么,官话文绉绉的,陆桀在一旁听得很是费力,直到李澶渊像是闻到他的气味般突然抬头,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平,用口型向他对出两个字

“叛将。”

陆桀借着这关键词终于听懂了李承恩和高力士的对话,哥舒翰投降,消息传回长安,其麾下所有没死的将士均已被认定为叛将,包括下落不明的李澶渊。

大唐国法,叛将当诛。

李澶渊能战死,不能冤死。

陆桀平日任务很少开口,与李澶渊相处亦是直接用他语序混乱用词诡异的中原话,此刻李澶渊有难,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李承恩旁边跟李澶渊大眼瞪小眼,直到李澶渊露出小狗般委屈的眼神才走下台阶一撩衣摆跪在李澶渊旁边。

对于外邦人,组织官话陈述需要不少功夫。

“高将军,李将军,在下明教弟子,汉名陆桀,潼关战役任李澶渊影卫,哥舒翰将军挥泪出关迎战狼牙军不敌,潼关失守,天策府众将不降,李澶渊遇狼牙异人,情势危急,在下擅自带走李澶渊,脱离战场,并不知晓哥舒翰将军投降之事。”

堂内一片寂静,仅余房顶上唐门弟子搓弩箭的声音。

李澶渊心中暗叹一声明教果真深不可测,他虽善战但不善言辞,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护,或者说高力士压根没给他陈述的机会,陆桀几句话将事情交代清楚,碍于明教弟子的身份,高力士断然没有权力处置陆桀。

“咱家为何信你?”高力士的嗓音比正常男人尖细不少,入耳便是几分烦躁。

“陆桀原是明教特使,与哥舒翰同时到达潼关,确是李澶渊的影卫……”李承恩明显要保下天策所剩无几的将士,他的兵只能死在战场上,就算是跟高力士较劲也无所畏惧。

陆桀扭头看着跪在自己右边的李澶渊,用口型对出仨字儿

“听不懂。”

“……”李澶渊立刻埋下头握紧双拳气沉丹田,忍笑。果然是外邦人,刚才一番陈述怕是耗尽了陆桀今天能消耗的所有官话技能。

片刻之后陆桀和李澶渊谢过李承恩,虽说最终只是给了“戴罪立功”的机会,总算逃过一劫,李澶渊想谢谢陆桀替他说话但不知如何表达,反而是陆桀先开口。

“举手之劳。”

“你居然会用成语了!”李澶渊的注意力被陆桀的措辞深深吸引了。

“斯父——!斯娘——!”身后传来唐球球的喊声,伴随着熊猫滚滚吭哧吭哧跟着跑的声音。

“叫师兄!”李澶渊习惯性地反驳,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军生活中不过是个普通的年轻人而已,会开玩笑也会被同龄人取笑。

“小唐,起来。”陆桀低头看着从屋顶跳下来摔在他面前的徒弟,几乎立刻确认方才在房顶搓弩箭的唐门就是他了,潜伏期间不可发出任何声音,这是杀手的基础,陆桀没少教他,但就是不长记性。

“今天摔太多了我缓缓……”唐球球一脸习以为常地在地上躺尸,还没忘了跟江湖师父说话,他武艺尚且稚嫩,离开蜀地的危险任务完全做不得,在这里做护卫每天只能搓搓弩箭揉揉滚滚,闷得慌“斯父啊幸亏你萌来得及时,过段时间郭将军带兵反击,唐家堡没多少男人了,窝可能一起去潼关……斯娘你怎么跑了斯娘?!”

隔天一早唐球球扒在房檐上努力把他的风筝从缝隙里薅出来,远远望见李澶渊跟着队伍离开成都,天策的雉尾高翎在队伍中甚是醒目。

李澶渊领了新的马匹走在队伍前头,所谓戴罪立功的机会说白了就是倘若李澶渊不能有所作为,那么他到死都是叛将,他摸着马鬃脑海里不时回放昨晚陆桀对他说过的话

“长枪独守大唐魂,这大唐可曾守过你?”

 

潼关一战李澶渊哭了,李唐大旗插上城头的一刻他第一次在陆桀以外的人面前流泪,不为伤痛不为立功不为死去的兄弟,只为哥舒翰将军临行嘱托,他没能带天策的兄弟们逃出去,至少如今,夺回这潼关,他终于能在兄弟们葬身之地浇上一壶酒。

箭矢破风的声音甚是熟悉,一听就是出自唐门劲弩的力道,李澶渊挥枪挡下第一支紧接着就被白袍糊了一脸,双刀将随后几支弩箭尽数削掉,沿着弩箭的方向找到源头的连弩和狼牙军。

“唐傲天在想什么,千机居然卖给狼牙军。”

“国难财。”陆桀身为明教特使比李澶渊更了解朝堂之事,他几乎每次都能预料到教主接下来会给他什么任务。

不出所料次日清晨陆桀启程前往灵州,李澶渊启程出征洛阳,一夜相聚时间短暂却也足够奢侈。

“陆桀,姐姐的药你带着,我皮厚禁打,你个脆皮别死了。”李澶渊用布条把折断的雉尾绑起来,随手把阿茶子的药包塞给陆桀,再用绑带将雉尾在头顶固定好才满意地推开帐子。

“那个须须,除了标定你是天策,有别的用处吗?”陆桀毫不在意李澶渊取笑自己脆皮,手指勾着须须打趣。

大军正在陆续集结,环顾四周,天策似是仅余李澶渊一人。

“没有。”李澶渊冷静地回答,跃上马背拉动缰绳面朝陆桀“呐,陆桀,收了东都洛阳,天策就在眼前了。”

“想家了?”陆桀知道天策府就是李澶渊的家。

“这是其一,还有啊,”李澶渊须须一扬,笑得露出四颗虎牙“你以前都是晚上来洛阳一早就走,还没看过东都夕阳。”

“嗯?”陆桀喜欢李澶渊这样笑,就像当年他第一次切磋赢了身为江湖师父的自己。

“你从灵州回来,洛阳也该收复了。”李澶渊听到集结的号声,枪尖和马首同时调转方向,朝着队伍飞奔而去,雉尾在脑后一颤一颤像极了他当年蹦跶着叫师父的样子,他举起长枪回首望向陆桀

“我们去看长河落日东都城!”

 

 

 

三、长河落日东都城,铁马戍边将军坟。


郭将军为收复洛阳可谓动用了他能动用的一切,唐军、江湖人士、甚至回纥兵。

唐球球提前飞到埋伏点,窝在崖壁上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弩箭和机关,把千机匣装满,随后到来的同门师兄笑他虽说是第一次上战场也用不着这么紧张,唐球球兀自把滚滚赶进树丛藏好,闷闷地说既然不听门主的话跑了出来就不能在外面给师门丢脸。他笨,但是不怂。

郭将军身先士卒以唐军主力为饵将狼牙军引进埋伏圈,唐门惊羽师兄一记追命箭打响江湖人士的围剿,将出击的狼牙军牢牢锁在山谷内。

唐球球不会跑位也不懂阵法,听着师兄的指挥,师兄叫他去哪他去哪,攻击范围内所有狼牙军挨个扫掉,一边不停地拉动千机一边在人群中搜寻师娘的身影。

陆桀临行前虽没有明说,但希望唐球球在战场上多少注意着李澶渊的意思却流露了出来,这是师父第一次的嘱托。

不多时明教、回纥兵发起进攻,阿茶子翻飞在崖壁间的艳丽身姿看呆了一众狼牙军,唐球球忍不住一句“姐姐当然好看以及快收起你们的口水滚蛋嗷我要找斯娘——!”一边开起风筝。

他耗尽气力也没在乱军中找到李澶渊。

 

李澶渊身为天策经常被狼牙军群起而攻之,他早就习惯了,只是没想到洛阳竟是他最后一次被围攻。

郭将军佯装溃退时李澶渊调转马头正欲跟上,不料被狼牙异人用线绳困住脚步,大军退向山谷,军号和战鼓声渐渐远去,李澶渊被落在山上左冲右突渐显疲态。

天策铁牢律弟子只要一息尚存就可以继续战八方,李澶渊后背抵着一户人家的柴房,经历过一番战乱的柴房摇摇欲坠,木楔子支棱出来顶着李澶渊背甲凹陷,李澶渊早就被挑落马下,双腿软得很,借着木楔子才勉强站住,如同过去他的每个战场,一招一式不含糊。

脚下是狼牙军的尸体挨挨挤挤,背后是藏身柴房的孤儿寡母,面前是一队狼牙军,包括一个异人。

李澶渊战至最后一滴血毫无降意,长枪杵进脚下的尸体堆,紧贴柴房站得笔直,对面的狼牙军将领竟心生惋惜,挥手阻止手下兵士的围攻。

“你不会投奔大燕。”狼牙将领用陈述句最后确认李澶渊的意志。

“呵……”李澶渊说不出话,血顶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勉强发出轻蔑地气声表达他的意志,天策不逃不降。

“你的名字?”狼牙将领凑近了拍一下李澶渊,李澶渊终于把那一口血吐出来。

“天策……”护手蹭过嘴角,血红护手早已看不出新的血迹,李澶渊全身都在发抖,双眼发黑看不清近前的人,听不到对方说的话,脑子里天策二字不停循环。

——长枪独守大唐魂,这大唐可曾守过你?——

他突然找到了答案。

我如何,天策便如何,我是站着的,天策就不倒,我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大唐。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大唐就守着他,从他踏进天策府大门那一刻起,他拥有了守护自己、守护大唐的能力,他是天策,是他自己的大唐。

“我问你的名字。”狼牙将领当然知道面前的小将军是天策,他要知道小将军的名字。

“……”李澶渊深吸口气,用尽最后的一点心力仰天长啸,对他自己,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陆桀“天策——!!!”

他的意识正在远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吼什么,他只知道那是深深刻进骨血里,至死不忘的东西。

狼牙将领叹口气,调转马头离开李澶渊,十几把马刀朝李澶渊聚拢过去。

鲜血穿过柴房格栅喷涌而入,母亲把凄厉的呜咽吞下肚,手紧紧捂住幼子的嘴,幼童脸上被李澶渊的血淋个通透,血液渗进眼睛覆盖缩成针眼大小的瞳孔。

母亲牢牢记住将军双膝一软挂在柴房上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吐出的最后两个字“陆桀……”

孩子牢牢记住那个保护他们的将军,是天策。

此身既属天策府,愿敌唤我东都狼。

 

李唐大旗插上洛阳城头,兵士们欢欣鼓舞,为东都收复,也为自己能活下来,没人注意到队伍前方那最后一个天策没有回来。

唐球球在洛阳城上空飞了一圈又一圈,途中落在城门口送阿茶子一行明教弟子离开洛阳,阿茶子看出唐球球心中焦急

“小唐,在找什么?”

“姐姐看到李将军了吗?”

“没有。”明教长老叫阿茶子跟上,阿茶子紧走几步回头安慰唐球球几句,便跟着队伍离开。

唐球球最后一次飞过洛阳城门时被师兄用子母爪抓了下去,一杆长枪一枚军牌粉碎唐球球所有的侥幸与希冀,从小在唐家堡磨练到大的唐球球倔强地低着头,不出声不掉泪,肩膀却止不住抖动。

 

陆桀从灵州取了密函,行至长安一耽搁就是整整三个月,郭子仪将军捷报频传,却没人传回天策府将领戴罪立功之类的消息,李澶渊若是战死,至少也该有个记录。

只是如今双李献祭,天策府早已无人打理,李澶渊即便战死,也依旧是叛将。

陆桀和李澶渊都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爷们儿,自从战乱之日起便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早就对有一天可能天人两隔做足心理准备,只是陆桀无法容忍下落不明这种不清不楚的状况。

 

长河明月,大漠孤烟,明教透着艳丽而慑人的美,唐球球跳下骆驼,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三生树。

如今战乱结束,唐球球终于到了可以出师的水准,滚滚也从当年及膝的幼崽长成猛兽,此刻正跟三生树下的波斯猫玩得开心。

唐球球记得师父和师娘喜欢在三生树下插旗切磋,有时还会有阿茶子姐姐和五仙教的好友围观,那时的他们没想过,有一天这树下只剩唐球球一人。

唐球球从背上卸下长枪,连同军牌和师父带他打荻花宫时收获的千机匣一起,埋进三生树粗壮且出露地表的根系下方。

想来师父虽从没送过他什么,但事无巨细都会给他讲解清楚,去危险的地方也对他百般叮嘱,如今师娘战死,师父杳无音信,唐球球竟不知出师之日该向谁敬茶

“小唐?”阿茶子的声音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或者说,过多少年,唐球球都能认出来。

“姐姐……”唐球球嗫嚅着应声。

“那是什么?”阿茶子见唐球球用脚蹭着沙土掩埋什么东西,立即凑近了瞧。

“呜……”唐球球咬着下唇,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招架不住阿茶子姐姐的目光,总觉得被那双眼睛看了,就什么都藏不住。

阿茶子什么都没说,鲜红战旗一插,拉开功架将唐球球堵在三生树下,相距不足八尺。

唐球球不躲不藏不还手,阿茶子每一击都承了下来,是他没拦住师娘去潼关,是他告诉师父师娘在哪,是他说漏了唐军下一步部署,是他没看住师娘,师父唯一一次的嘱托他连个零头都没完成。

待阿茶子打累了消气了,唐球球默默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递过去

“姐姐,我不知道师父本来的名字怎么写。”

“嗯。”阿茶子接过匕首,和唐球球一同半跪在埋着长枪军牌千机匣的位置,在石头上工工整整刻下陆桀、李澶渊二人的名字。

 

黑帽长袍,弯刀钩索,遮了大半张脸的明教弟子在三生树下一方被风沙磨蚀的石块前吹起玉笛,笛声悠远清亮百转千回,似在讲述一个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却迟迟无法结局的故事。

一曲终了,明教弟子嘴角勾起淡然的弧度

“小将军可还记得在下?”


白沙大漠玉笛吹,一去三生渐忘谁。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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