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睡一会儿嗷……”加迪斯咕哝着拉起薄毯盖住头挡去烦人的阳光。
阳光
阳光?
阳……光!
“嗷!”头顶褐色鸟窝的领航猛然坐直,尚且恍惚的黑瞳望向窗口。
“睡过了嗷嗷嗷萨摩大哥我错了嗷嗷嗷不会再赖床了嗷嗷嗷——”
只穿着黑色长裤的青年哀嚎着冲向船舱顶,赤脚踏在楼梯木板上发出哐哐哐的声响,看上去像一只狂奔的大型犬。
“……人呢?”十分钟后,记录下全部气象数据的加迪斯恢复冷静,对着空荡荡的餐厅愣神,不得不直面没人做饭这个残酷的事实。
带着秋风扫落叶的悲怆感,加迪斯面无表情关上门,转身回房间找字条。
【尼特失踪了,我们去找他,厨房柜子里有刚烤的鱼干,好好守船,不许只喝牛奶】
这种时候尤其觉得萨摩大哥麻吉天使。
加迪斯蹲在餐桌旁靠门的凳子上嚼着面包、鱼干和硬奶酪,脸上泛起幸福的小红晕。
“Madrugada, o porto adormeceu, amor,a lúa abanea sobre as ondas,pisoespellos antes de que saia o sol,na noite gardei a túa memoria.”哼着不知名的西班牙民谣,加迪斯怀抱德雷克和格莱德的床上用品走上甲板将它们挂起来,天气晴朗又没人在甲板上横冲直撞,真是晾晒的好日子。
“诶……”后腰撞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加迪斯诧异回头“贝尔?”
“加迪斯前辈早安!”看上去似乎是女性用的毛毯下传出少年软糯的声音。
“早……抱歉没看到你。”
“姐姐叫我在房间乖乖呆着,刚才看到加迪斯前辈在晾晒就出来帮忙了。”贝尔说着将毛毯举向加迪斯,稚嫩的脸上泛起细小汗珠。
“多谢,这些我来做就可以了,贝尔去背一篇拉丁文然后把桌椅擦干净好吗?”
“好!”
目送兔子般的少年奔回船舱,加迪斯又继续哼起民谣“ Perdereioutra vez a vida……”
港口的海面凉风习习,略显破旧的风帆卷着奥兰治旗帜安定停放在甲板上。
绿瞳少年努力区分着两个看上去很像的拉丁文单词。
黑衣领航唱出“E dirán,contarán mentira”的同时将德雷克的外衣扔进堆满脏衣服的箩筐。
小镇熙攘的街道在阳光照耀下泛出柑橘、橄榄和葡萄酒混合的清香,商贩的叫卖声一如往常。
有着奥兰治这个共同名字的伙伴们穿梭在人群之间,循着柑橘寻找他们虽然幼稚却有着神奇吸引力的船长。
南欧的细碎海浪低语着,却不会也不能告诉他们船长的所在。
薄云缓慢翻转,形态扭曲显出高层大气的走向,海风吹走民谣与拉丁文童话的声音,近乎空船的奥兰治号太过安静,军靴踏在舷梯上的声音显得尤为响亮。
“quereránpechar cunhas moedas, qui……”洗衣服的手僵在水盆中,并不清亮的水面映照出加迪斯的脸,以及在他身后的海军军官。
起身同时迅速回忆一遍打扫卫生时看过的每一个房间,确认船上能被搜出来的违禁物品都已经跟随那群危险人员上岸。
“早安,长官。” 加迪斯奉上一脸营业式笑容,从欠身的角度到在裤腿上蹭干手的动作都如此熟练。
“你同伴又丢了吗?”似笑非笑却不容回避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儿熟悉。
站在加迪斯面前的海军军官身材略显纤细,但鹰隼般的双眼以一种要在加迪斯身上钻个洞的力道注视。
“我们以前见过吗,长官?”是没认出面前的军官,还是装作没认出呢?
“来自西班牙,做柑橘生意,同伴下船之后没回去,你们在找他。怎么?又丢了?”明明是轻松的询问语气,眼里却是完全的质疑“随身携带罗盘,个子这么高的会计你认为我能遇见几个?”
“多谢关心,长官”尽管还是没认出这位军官,动物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已经先一步在加迪斯脑内敲响警钟“说来惭愧,这船上都是粗人,搬货的兄弟更是让人操心呢。”
“你后退了。”甲板上仅海军和领航两人,狐狸的任何小动作都逃不出猎人的眼,何况加迪斯远没有狐狸那样狡黠。
“不……我……”不自觉地又退了两步 ,腰椎硌在栏杆上很不舒服,但加迪斯能注意的仅仅是面前不断放大的脸。
“呵”短促而奇怪的笑声,海军的气息喷在加迪斯脸上。
“德雷克,你很烦”手肘撑住栏杆,加迪斯对快要贴上来的“海军”一脸面瘫。
“啊拉终于认出来了?”恢复特有的浅淡微笑,德雷克捞起加迪斯有点儿湿的上衣用力擦掉脸上的伪装。
“塞拉扬的土豆泥味儿……不许用我衣服擦嗷嗷嗷!”一手抓住衣襟一手推开德雷克的脸,就算是全黑的上衣也不能与抹布相提并论,不能!
“一回来就看到加迪斯在洗我的衣服好开心哟~”上半个脸被加迪斯的手盖着,嘴巴还在继续欠揍的发言。
“那一盆有五个人的衣服只是你的领结比较显眼而已嗷自我感觉良好之类的快适可而止。”
“诶?明明是普通的领结为什么在加迪斯看来这么显眼呢?”尾音快要上扬到瞭望台真是了不起的发音技能。
“你好烦,去收床单”
领航与水手(?)的对话总是长不了,在加迪斯看来德雷克实在是太·烦·了。
贝尔第二次拽起加迪斯衣角用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着说“前辈,好饿……鱼干冷了咬不动”时,西玛莉尔响亮的嗓音从舷梯传来
“我们回来了——!”如此悦耳宛如女神降临。
“塞拉,饭。”准确无误把孩子塞给厨师,加迪斯叼着冷鱼干忧愁地对夕阳叹气。
“加迪斯,加迪斯!”萨摩的声音迅速靠近,低沉声线染上些许焦急。
“嗷?”扭头回应之前,后颈已经被抓住,一股力道将领航按在甲板上,子弹穿过飞在空中来不及掉落的鱼干。
“是海军,去把弹药推出来”炮筒后盖打开和火枪上膛的声音同时响起,奥兰治泛着橘子清香的空气染上血腥味。
海军来势汹汹,似乎认定奥兰治是海盗船一般不由分说开足火力进攻,码头上平静的忙碌被打破,人群四散逃开,货物滚落的噪声与女人的尖叫混在一起平添几分烦躁。
“起锚!”大副扎起长发,红瞳流转中箭矢应声而出。
西玛莉尔跑到船尾,一脚蹬住船舷,纤细手臂伸向连接铁锚的锁链,充分伸展的少女身姿和裙底让海军愣了一瞬。
她是他们此生看到的最后一人。
不足铁链一半粗的手臂牢牢握住椭圆铁环,船尾旁的海水随着她拉起铁链的动作沸腾起来,船锚和铁链在海军队伍中横扫而过,铁器无情的深黑与人类体内的殷红随着风声呼啸成扇形,如同镰刀收割稻草,女舵手将她的姿态深深刻印在海军们呆滞、绝望又不甘的瞳孔里,定格为他们眼中永恒的倒影。
西玛莉尔没有精致的五官和淑女姿态,强大即美丽。
贝拉拖着泪眼汪汪的贝尔将他甩进船舱关好门,顺路帮加迪斯推走一箱子弹,小刀接连不断飞向企图登船的海军,自信满满的天使微笑与另一边面无表情的大副形成强烈反差。
“Shit!”拉维吐掉嘴里半截鱼干,踩住不知从哪滑来的弹药箱,子弹从他脸侧划过,金属摩擦空气的热量留下一道红痕。
枪身咔咔作响,空弹壳坠入海中,紧握的枪支散发灼热温度,但拉维不敢松手,他已经不得不习惯这种灼烧感。他向海军的枪手射击,迫使他们不得不寻找掩体,子弹稍显稀疏时他却觉得背上发毛,不知道背后会出现什么情况,那个在战斗中与他背靠背的红发男人还没有回来。
而第三位枪手此刻正以猛禽捕猎的精准击毙仍旧壮着胆子冲过来的海军,原本温和慵懒的眼里冷冽无波,即使冲来的海军心有懊悔,逃跑亦毫无用处。
奥兰治号在其他船员的共同努力下终于摇晃着瞄准两条商船之间的空隙。
“安斯提洛,走了!”大副的声音穿透枪声与木头破裂声唤回深入海军队伍的两人。
两道黑影借着萨摩和拉维的火力掩护退回,绳索甩动间顺便吊起一位倒霉海军,频死前扭曲的脸让人觉得即便是向死神献祭恐怕也不愿意用如此丑陋的祭品。
“格莱德呢!”灿金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他没想到大副不等同伴回来就要出港。
“死不了”冷淡却笃定的回答并不能令拉维完全信服,但那双红眸里复杂的情绪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船长不在,大副要对全船负责,而不是一个人,即使那个红发的男人与她交情不错也不能。
“等等我!”岸上传来焦急的喊声,格莱德正朝着奥兰治跑来,红发在夕阳映衬下格外醒目。
“接着!”西玛莉尔抛出绳梯,笔直砸向格莱德的脸。
“别让他们跑了!”残余的海军仍不罢休,眼看奥兰治稍作停滞便举起枪支想要再战。
“哈?老子不介意多送几个人”脸上写着危险分子四个大字的白发枪手轻蔑地瞄准。
海盗世家的险恶气息即便隔着十几码远都清晰可闻,年轻海军哆嗦着放下枪。
***
塞拉扬的锅子在混乱中被打漏,晚饭只有面包、鱼干和蔬菜沙拉,昏暗船舱内气氛有些沉闷,当然沉闷的原因绝不是与平日相比寡淡许多的晚饭。
“简而言之都没找到”艾瑟尔盯着加迪斯,后者抱着牛奶一脸委屈地看着塞拉扬塞过来的柠檬水“现在的位置?”
“港前一海里,要离开还是回去都很方便……cheers”领航终于屈服在厨师“立刻喝掉”的目光威慑下,缺了个口的杯子与格林的轻轻相碰。
一饮而尽,认真感受柠檬的酸味,为的是不去注意突然扑过来牢牢黏住格林的安斯艾尔。
“那么……”艾瑟尔再次开口,却被阴影里突然冒出的声音打断。
“不要离开!一定要找到耶稣大人!要找到耶稣大人!”慌乱语调和隐约哭腔惊得达西手中棉团一抖,罗妮卡立刻发出吃痛的嘶声。
“麦古乖,来这边这边”弗朗西斯用疑似哄小孩子的声音和动作抱走梳着麻花辫的少女,不多时,抽噎声渐渐停止。
“船停在这里。德雷克,半夜出发搜尼特的消息,你懂我的意思。”
“直接从海军那里找吗?”
“正是如此,”艾瑟尔喝掉最后一口柠檬水“各位,请做好与海军再次正面冲突的准备。”
***
深夜,奥兰治侧面慢慢放下一艘小船,甲板边缘聚集着几个人,其中二人显得颇为突兀。
“我会照看好大家,一路小心,艾瑟尔小姐”格林托起淑女的手,在光滑洁净的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有劳您了,格林先生”艾瑟尔一袭长裙礼帽,不论打扮还是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十足的侯爵小姐气息。
“来为我送行吗?你果然是爱着我的啊,塞拉拉~”德雷克又换上了海军制服,然而自恋又烦人的特质分毫未变。
“不,我只是拜托你回来的时候买个锅子,要结实的。”塞拉扬面无表情塞给德雷克几个硬币。
“就这几个钱要买结实的锅子吗?你不能这么狠心对亲爱的我啊塞拉拉~”
“你不会砍价吗?”
“走了”艾瑟尔拎起裙角,和德雷克一起乘上小船向甲板上的几人招手“明晚之前回来”
“回见”
“回见”
“一路小心,艾瑟尔前辈,德雷克前辈”
入夜的天气有些凉,西玛莉尔裹一裹外衣推开舱门,轻手轻脚爬上舱顶,月光并不明亮,仅能看到漆黑轮廓的海鸟悠闲盘旋,以及舱顶上的另一个人。
“还不睡?”
“还不睡?”
“我每天这时候都在这儿。”习以为常的语气,顺手揉一揉黑眼圈。
“睡不着。”无奈地笑笑。
加迪斯默默看了一会儿西玛莉尔,从自己上船开始,奥兰治的姐姐大人就吸引了他的目光,一半是领航与舵手必然的交流,一半则是西玛莉尔本身具有的魅力。
如果说萨摩大哥是比利牛斯山坚韧的岩石,那么西玛莉尔便是地中海平凡却坚强的油橄榄,没有花朵的娇艳和脆弱,却同样散发着清香,那是来自西班牙海岸阳光的味道。
“在担心船长?”加迪斯收回停留得有些久的目光,有些局促地关切。
“啊,看样子艾瑟尔也要潜入海军那边,真是……”西玛莉尔又裹一裹外衣,刘海挡住半个脸看不清表情。
“诶……诶?”面对情绪有些低落的西玛莉尔,加迪斯顿时不知所措,慌乱间猛然想起什么。
西玛莉尔听到一声“等一下”抬头时,加迪斯已经消失,对着空荡荡的舱顶,少女发出叹息“这样子可是找不到女朋友的啊……”
回答她的只有风标吱哟吱哟的响声。
下一阵海风吹来的同时面前出现一只香蕉。
是的,一只香蕉。
一只表面已经出现了黑色斑点的香蕉。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用喜欢的食物就可以精神抖擞啊……
西玛莉尔仰望一下加迪斯真诚关切的眼神和起伏的胸膛,默默接过那只不知道从哪翻出来的香蕉吃了起来。
加迪斯再次进入不知所措状态,做海盗之前明明经常跟女孩子聊天,为什么对着玛莉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呢?还有手,手该放哪里?裤兜里?背后?刚才还在手里的笔纸去哪了?手心好多汗嗷……
“你在想什么啊”笑着的语气,似乎多少恢复了一些心情。
“嗷……没什么”加迪斯不会说他在想该把手放哪儿以及手心出汗这种肯定会被笑话的事。
“说起来,加迪斯为什么会来做海盗?”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萨摩大哥问要不要来,就答应了。”听到玛莉主动开始话题,加迪斯不禁松了口气“玛莉呢?”
“我是奥兰治的一部分,永远都是”少女用轻快的语气道出决意。
【玛莉是姐姐大人】加迪斯想起很久以前船长这样说过。
“嗷……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奥兰治没有了呢?”加迪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问了这么晦气的问题,想要更加了解面前这个少女?亦或是船长失踪的当下,对于奥兰治的未来缺乏安全感的反应?
“不会的,奥兰治一直都在”西玛莉尔微笑的眼底滑过一丝复杂情感,比起单纯的爱,那更接近于自我牺牲。
“嗷,一直都在”加迪斯不会对一艘船产生这样的感情,但他会对船上的人产生依恋。
“呐,明天是我的生日哟?”似乎为了缓和忧郁的气氛,玛莉换了会让人开心的话题。
“嗷?!生日吗?!诶……生日快乐玛莉!”惊异之余不由自主抱住少女,灰蓝长发从指间滑过,又立刻松开“抱……抱歉”
“哈哈哈哈没关系的,加迪斯在这方面意外地像小孩子啊,脑子都长到航海去了吗?”
“我也有成熟的时候啦!”
“不信,明明除了航向什么都说不利索”
“对别人不会这样的!”
“诶——?!喜欢我?”
“没……没……没有!”
“脸红了”
“没有!”
阳光再次照进奥兰治时,舱内一片寂静,在岸上找了一天船长加上跟海军的冲突,被窝里仿佛有什么神奇生物牢牢拽住船员们。
“起床修船啊!”西玛莉尔的精力似乎比常人充沛许多,顶着一头灰蓝鸟窝试图把小伙子们叫起来。
“萨摩叔……在哪?”拉维伸出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板床上扒拉,半眯的狐眼分明就是没睡醒。
“白毛,你戳到我眼睛了。”
“那种东西怎样都好。”
“这是瞭望的眼睛啊!”
“比起这个,萨摩叔呢?”
“问加迪斯,”格莱德揉揉被拉维戳到的左眼下床穿衣服“我去把艾拉尔换下来。”
“加迪……”拉维半跪在板床上环视一周,横七竖八的同伴当中唯独找不到那根长条“……牛奶煮好了。”
床脚传来人体部件撞到木板的声音。
“怎么睡地上?”拉维愣愣看着昨晚睡在他旁边的领航从地上爬起来。
“不知道。”被床板撞清醒的加迪斯立刻识破“牛奶煮好了”什么的只是叫他起床而已,比起额头残留的刺痛他首先注意到门口那个少女。
“玛莉嗷嗷嗷你怎么在这儿嗷嗷嗷!”体力上的弱者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到门口把怪力少女推出去然后啪地一声关上门,一贯冷静的脸红到耳根。
“……又不是头一次看你们半裸。”西玛莉尔若无其事摸出一把梳子“快点出来修船啦……啊又碎了”
梳子残骸被少女踢下海,入水声仿佛在哀叹自己短暂的生命。
塞拉扬端出早饭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甲板上,刨刀和锤子发出的声音有些吵闹但并不刺耳,萨摩交代过该怎么做后一群人修起来相当有效率,至于那个胡茬大叔是被加迪斯从什么地方挖出来的恐怕只有上帝知道。
“玛莉,放着我来。”格林微笑着抽走西玛莉尔手里的锤子,他可不希望船长和大副回来时看到奥兰治沉没的盛况。
“开……”塞拉扬的喊声淹没在众人“唔哦吃饭了吃饭了”的杂音中。
平静日常下是藏不住的焦躁不安,尼特一直以来都很随心所欲但从没失去过消息,加上毫无预兆的围剿,不得不认为海军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什么来自西班牙的柑橘商船而是海盗。
通体橘色的奥兰治一旦被认定为海盗就等于在船头挂上了“我们是海盗”的牌子。
黄昏时分,奥兰治的破损早已修好,西玛莉尔斜倚着船尾栏杆,实木的船舵被拆卸下来,纤细手腕无意识地将它转得呼呼作响;她旁边的加迪斯和休伯特守着棋盘不知道对弈了多少局;格莱德一个人呆在瞭望台,扣子被他折腾得摇摇欲坠;拉维蹲在桅杆下对他的猫说话,除了“尼特”以外听不出其他完整词汇;麦古瑞特在弗朗西斯怀里睡得安稳,后者一动不动生怕吵醒了彻夜未眠的少女;格林微笑着旁观塞拉扬与番茄小姐的对话,只是那份微笑失了从容。
尼特·斯莫凯尔不是奥兰治最强大的战力,不是最聪明的智囊,不是最老练的指挥,不是最稳妥的后援。
但他能够凝聚这群国籍、身份、经历各异的船员,缘分也好,憧憬也好,忠诚心或者单纯地不能放着尼特不管,这是一群自愿追随金毛蠢船长的人。
“他们回来了!”格莱德嘹亮的苏格兰口音把所有人聚集到船舷边,染上夕阳橘红色光泽的海面送来他们等了一天的人。
德雷克一脚踏上舷梯,伸出左手将艾瑟尔扶上船,右手捡起淑女的裙摆悠然跟上。
“欢迎回来。”格林微笑着迎上艾瑟尔,德雷克则被塞拉扬拦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塞拉拉~”欠揍又烦人的笑容一成不变。
“锅。”塞拉扬用简短的一个字粉碎掉德雷克全部的多余幻想。
艾瑟尔和德雷克平安归来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弗朗西斯早早抱着熟睡的麦古瑞特避去厨房,艾瑟尔简单陈述了尼特被捕并且四天后将在摩洛克处刑的消息,船舱内寂静令人不安。
“是圈套”良久之后,萨摩的声音仿佛从船板渗出般低沉。
“啊,尼特毕竟是海军的儿子,抓住他是为了钓出我们也并非不可能。”休伯特把玩着手中的黑主教,久未讲话的嗓音有些沙哑。
艾瑟尔望向窗外,擦黑的天幕不会也不能给她任何答案。
“既然如此就做不后悔的选择吧。”格莱德的指尖无意识地挠着拉维的猫,引出满足的呼噜声。
红发枪手的意思不言自明,这个重视同伴、厌恶背叛的男人决不会丢下尼特不管。
圈套又如何?绳结拉扯间被牢牢索住的不仅仅是猎物,还有猎人的手,倘若猎物足够强大,那么被猎杀的究竟是谁便未尝可知。
格莱德双眼透出苏格兰高地清冽的光芒,映在德雷克眼里,勾起唇角意味不明的笑意。
“敢死的人才有资格开枪,”艾瑟尔的红眸泛起危险光泽“海军大人们的盛情邀请岂能拒绝呢?”
南欧海风转向很多次后,年近不惑的加迪斯仍旧能够依稀记起那份热诚与橘子清香,即使经年的他已不能认全当年所有人的姓名。
在明确目标的驱使下时间过得飞快,大副红眸里流转的狡黠与骄傲还未散去,尼特行刑之日已近在眼前,弹药不多但足够三个枪手使用,长剑短刀依旧沾着锈迹和土豆泥的气味,唯独刃部光可鉴人,看上去依旧脏兮兮的奥兰治做好了脏兮兮的战斗准备。
夜凉如水,加迪斯趴在船板上把港口和刑场之间的路线最后一遍讲给拉维听,耳提面命一番之后船体速度明显放缓,领航拍拍白毛兄弟的肩
“我很弱,打起来以后顾不到你,自己回来”
“放心好了我回得来,”拉维大力回拍加迪斯“倒是你别翘辫子啊”
“我咳……”加迪斯清楚听到自己的脊椎发出咔嚓一声响“我赢不了也死不了”
走进船舱的时候加迪斯抬头仰望刚刚擦亮的天色,云层积得很浓,空气里咸腥味尤为厚重,低气压抽走了他几乎所有的好心情,当然自从船长被捕他的心情就没好过。
摩洛克不是重要港口却也有着同样忙碌而热闹的早晨,海军要处死尼特·斯莫凯尔的消息并未影响小镇居民的正常生活,在他们眼里这不会使面粉和鱼类价格上涨所以仅仅是“有个倒霉蛋要被吊死了”而已。
萨摩的鞋跟碾灭烟头,棕红披风下原本存放备用子弹的位置被加迪斯换成了匕首,顶着大腿有些不舒服,临下船又把格莱德拎了回去,翻出长剑和小刀塞给红发的火枪手,一句简短的“要下雨”将格莱德的不情愿全数堵了回去。
“虽然放火不方便,”德雷克看着格莱德腰间的冷兵器兴味盎然“但能看到格莱德用剑也不错呢~上天果然是眷顾我的啊~”
“闭嘴”
***
潜入海军营地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除了一个倒霉孩子调戏麦古瑞特惨遭弗朗西斯一棍放倒以外没发生任何冲突。
“塞拉拉,我们真的进了海军大人的地盘么?”小山般的蔬菜和肉类下传出格林的声音“太平静了啊”
“唔……总觉得像是……火太大了”塞拉扬从小山上拿下一条烤鱼边吃边品评起来。
“啥?”扮成送货大叔的格林明显减了几分优雅从容。
“总觉得像是等我们来一样”塞拉扬终于无法忍受比萨摩烤得还硬的鱼干将其塞回乱七八糟的货物中,手伸向看上去很新鲜的蔬菜。
“别吃这个,会遮不住剑”眼见自己的大剑要露出来,格林终于出声阻止。
***
自从分头行动开始,拉维的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看,且不说沐恩惹眼的长相和身材,单是被男人直视了就会害羞这点已经足够让拉维不知所措。
——所以说为什么要这样分配啊我看上去像妓院老板吗?
当然他不敢在沐恩面前说出口,会被箭戳成蜂窝的,绝对。
“提……提洛先生真是了不起呢,能……能把这里面的路画得这么清楚”沐恩终于脸红着开口说话,眼睛死死盯着手里的地图不敢抬头。
“啊……”说点儿什么吧,难得姑娘先开口,说什么呢?“……嗯”
“拉……拉维先生,这……这里右转”沐恩努力地继续讲话,想要借此缓解压抑的气氛。
“嗯……”跟在少女身后转过拐角,路盲的枪手抬眼看到迎面走来一名巡逻的海军。
狭窄而空旷的走廊没有任何掩体,本想装作商人和歌妓低调路过,不料海军看到拉维就将手伸向腰间佩剑。
——潜入到此为止。
雕着繁复花纹的佩剑出鞘同时枪声响亮而决然,白发的枪手瞬间丢掉所有羞涩和不知所措,一手把少女拉进怀中一手将子弹上膛,动作熟练到连沐恩都看得一愣。
“抱歉,我长得太凶,一下就暴露了”拉维踩过海军的尸体,牵着还有些愣神的少女向前跑起来。
“没……没关系”沐恩的耳朵红透,本能地想要挣脱拉维的手又觉得不合时宜,回过神时发现前方的枪手大哥已经牵着她跑得过远“拉,拉维先生,刚才该拐弯的!”
“啊!!!”
***
结束早晨短暂忙碌的闲散居民聚集在刑场,泛着浓浓中年大叔气味的议论声颇有几分嘈杂,牧师、法官、刽子手、医生和卫兵准备就绪,看上去似乎是领队的年轻海军站得笔直,短发在海风中微微抖动。
尼特被绑成粽子推出来的瞬间嘈杂声又大了几分,环绕在耳边像几百只苍蝇赶集
“好年轻啊”
“这么年轻的船长?”
“看上去傻傻的,是被栽赃了吗?”
“噗……”安静候在一旁的牧师突然笑出声,引得军官转过头去,仅仅一个眼神就让新来的牧师恢复规矩。
牧师缓缓走近尼特,处刑场终于安静下来,祈祷声并不响亮却足够清晰,大概是年纪和资历的关系,比起净化灵魂更像是普通的安慰。
***
枪声在祈祷中响起,上帝的侍者惊得全身一抖,领队海军大步向前
“牧师!请……唔!”视野抖动之后颈侧传来冰凉的金属触感,制住他的双手明明温热却透出攫取无数生命之人才有的冷血。
“放尼特走”刽子手挟持着军官,四周的士兵一时没了主意,眼睁睁看着枪响之前还在祈祷的牧师不知从哪掏出刀子将尼特从绳索间解放出来。
各种不起眼的角落甚至围观人群间伸出长短兵器,于一片混乱中清理出血路,武器库房的方向在几声枪响之后归于沉寂。
“钥匙,脚镣的钥匙在哪?”牧师脱掉碍事的长袍,指间夹着匕首在军官身上迅速摸索。
“没……没有钥匙。”军官说话的同时感到身后挟持着自己的人僵硬了一瞬。
冒充牧师的加迪斯和本来就是刽子手的萨摩隔着年轻军官面面相觑,脚镣没有钥匙,加迪斯砍不断铁链也背不起尼特。
“换过来你背他走!”加迪斯一手伸进萨摩披风内衬掏出枪,另一手扣住军官的方式极其不专业,借着臂长优势勉强将枪口对准军官太阳穴。
萨摩没有一丝含糊,试了两次没法砍断铁链索性将他们的橘子船长拎起来扛在肩上跑向出口,加迪斯半拖着军官紧随其后。
“区……区区十几人!”军官对于自己被挟为人质的事实十分火大,同僚们被十几个杂鱼料理更是耻辱。
“闭嘴”原本抵着太阳穴的枪口被塞进军官嘴里,不会用枪的加迪斯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人质具有极大威慑力,仅仅是有些心烦意乱不想听到军官吵嚷而已。
“玛莉玛莉!走了!”艾瑟尔收起弓箭,借着安斯艾尔的手跳下阳台,红黑相间的长裙相当干净,与几乎全身染血的安斯艾尔形成鲜明对比。
“我把罗妮卡和贝拉扔进去了她们还没出来啊!”挥舞着船舵的少女朝一群海军笔直冲过去,沿路不小心砸倒两名海军,生死不明。
“Lady不要这么不优雅哦~”大剑和菜刀从另一面扫出通路,困于其中已显疲惫的两位少女匆忙脱身。
***
环绕海军营地的大火熊熊燃起,火舌舔舐着建筑,当然还有人类,加迪斯握枪的手颤抖一下,似乎要确认什么一般微微侧头。
“不要回头。”萨摩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要烧啊。”隐隐带着哭腔,加迪斯没有回头。
摩洛克的平静日常被枪声和哨声打破,军靴踏在小路上,匆忙且愤怒,区区十几人不单撕破了海军撒下的网还将营地化为火场,嚣张也要有个限度。
罗妮卡和贝拉在麦古瑞特点火前一刻脱身,那个猫一般温驯可爱的女孩子却使用着自杀式袭击,弗朗西斯看在眼里,心惊且心疼。
提洛在屋顶隐了身形目送同伴一个个离开海军驻地,沿着不同却相近的街道向码头跑去,午后的气压闷得他有些心焦,步伐也加快了几分,在房顶跑跑停停保持着不脱离大部队却总是靠前三四户的速度前进。
余光扫到拉维牵着沐恩连续四次右转弯环绕某饭馆一周时,额角的血管跳了起来,刺客跳下房顶勾住枪手的脖颈
“接下来请跟着在下”
“唔……咳……”拉维非常不想承认沐恩嘴角弧度是因他而起。
提洛回到房顶继续赶往码头,拉维撇撇嘴跟在他右下方的街道,身后少女的喘息声并非没有听到,而是真的无暇顾及,他脑子里回荡的全是艾拉尔的声音,那个喜欢粘着他的少年推开了他的手
——“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
海军的哨声紧追不舍,尼特挂在萨摩肩背上觉得胃里那顿“最后的晚餐”快要吐出来了
“萨……叔……呕……”毫无意外地只是干呕而已。
“看路。”冷冰冰的回答,不,指示。
“……看不到”金发船长表示只能看到自家技师的虎背熊腰,披风随着脚步抖动糊他一脸棕红色。
“看加迪斯后面的路。”
“啊?”尼特勉强仰起脖颈盯住加迪斯和他身后的小巷,忍着嘲讽笑意“你……顾头不顾腚?”
“……”加迪斯表示离开摩洛克后一定要好好收拾这小子,手上不自觉地加重力道。
“查理要被你勒死了”尼特指指被加迪斯臂弯勒紧的军官,因为身高差的关系他一路踮着脚尖被加迪斯拖着跑。
“到此为止了,老鼠们。”陌生嗓音于前方响起,不知从哪包抄过来的海军堵住去路,八管滑膛枪无一例外瞄准尼特和扛着他的大叔。
萨摩停下脚步,披风掩盖下的右手迅速将燧发枪装弹。
加迪斯斜睨一眼被称作查理的军官,语气充满嫌弃“要利用你了真不好意思啊海、军、大、人。”
领头的追兵举起右手,薄唇吐出音节“Sh……”
“汝等的同僚但死无妨吗?”加迪斯握紧火枪,枪口卡在查理口中,声音不大却清晰表明用意。
狭窄街道陷入短暂寂静,这是个赌局,赌查理在同僚心中的分量,如果他在同僚眼中不如押回尼特的功劳重要,萨摩就要以一敌八同时保住尼特,身后稍远的加迪斯只能自求多福。
汗水顺着查理的脸颊滑向下巴,凝结成水珠反射着枪管的冷光,滴落的那一刻他听到同僚的回答,犹如判决
“查理,祖国不会忘记你的功勋。”
枪声如暴风般迅疾,人类的生命与弹壳一起落入尘埃。
尼特有点儿呆滞地眨眨眼,望向穿过岔路口朝他悠然走来的兄弟
“你怎么……”
“突然很想拐弯而已”拉维拉起尼特,吹掉枪口的烟,转而瞄准查理“连人质都做不好真是悲哀”
握枪的手被另一只手压下,金瞳对上碧眼
“不要杀他”
“……啧。”拉维嘴上不满,却还是将枪支收回,抓紧尼特的胳膊将其放回萨摩肩上。
萨摩扛着尼特起身,枪支依旧握在手中,冷冽目光瞟向正用枪口敲查理额头的领航,丢下一句“处理掉”径自走开。
“嗷”停下敲击小动物般的动作,加迪斯将失神的海军拖进街道边的死胡同。
乌云聚拢在摩洛克上空,渐暗的天色掩映下加迪斯抹掉脸颊血迹,收起匕首追上不远处放慢脚步等他的萨摩。
完全见不到阳光的死胡同里躺着两个人,男人还活着,只不过手筋脚筋均被挑断,双目呆滞如同尸体,女人早已死透,红发被干涸血液粘连在地上,带着苏格兰高地特征的脸庞还算漂亮,加迪斯不知道他看着女人脸的那一刻为什么会产生既视感。
***
脏兮兮的奥兰治撑起脏兮兮的风帆,冈萨雷斯仰望他无比熟悉的桅杆,仿佛听到它被乌云压断的声音,西玛莉尔起锚时有种“这是最后一次”的不祥预感。
“德雷和艾拉究竟是个什么说法?”尼特一只脚搭在凳子上,铁链已经被他用长柄斧砍断,剩下扣住脚踝的铁环交给萨摩撬锁。
“德雷克下船了。”格莱德背靠舱壁,脱掉上衣让休伯特帮他清理伤口,语气平静得仿佛德雷克只是路人而已,左手却不由自主握紧剑柄,双目微微挑起阻止休伯特几欲出口的疑问。
“艾拉尔说有重要的事,让咱们先走有缘再见,”拉维举起沾着土豆泥的勺子,仰头看向天花板,含着食物的声音含混不清
“是永别吧。”
最后一个字带起的颤音清晰可闻。
“嗯,有缘再见”尼特挠着头发转移话题,目光落在还没撬开的脚镣上“……这么慢不像你啊萨摩叔,做猎人的时候怎么开锁的?”
“砍了。”
“……”金毛船长目光深沉。
“船长,”安斯艾尔突然从门框上倒吊下来“靠过来两条船,是海军。”
——“啥?!”
——“什么时候!”
——“两条!”
——“so执着!”
安斯艾尔缺乏情感的嗓音引爆感情无比充沛的嘈杂,食物和医疗用品被留在原地,格莱德从海军仓库抢来的武器很快转移到甲板两侧蓄势待发。
加迪斯从炮弹箱后面探出头,努力平复有些凌乱的呼吸
“快哈……快要……下雨了嗯,海军……哈……没多少优势。”说完就栽倒在萨摩脚边与甲板融为一体。
大雨应声落下,浇在每个人的脸上,对于炮手和枪手加起来只有四人的奥兰治来说,这是上天赐予的恩惠,若是冷兵器为主,他们有信心赢过那帮依赖火器的小子。
“一大早就说要下的雨终于下了,”萨摩用脚尖踢踢加迪斯,少见地调侃“开心吗?”
“嗷……”加迪斯双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笑得像孩子“开心。”
“开心就回去。”
伴随着一声“祝好运!”,战斗力只有五的领航被战斗力破表的技师扔进船舱。
“呼……”尼特甩甩被淋湿的头发,比起武器更像是古董的长柄斧紧握在手中“麦古。”
“在。”双剑均已出鞘,少女仰起的脸上是等待命令并誓死执行的决心。
“你可以为我而死。”并非询问,而是建立在长久了解基础上的陈述事实。
“是。”回答干脆利落,弗朗西斯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么我要你活下去。”雨水顺着刘海滴进领口,斧刃指向甲板,映出麦古瑞特娇小的轮廓“光靠弃卒保帅无法战胜海军。”
最后一句话提高了嗓音说给每个人听,尼特太清楚海军的实力,他还只有手中战斧一半高时就看过父亲麾下士兵的训练,那是可以把贝尔改造成格莱德的地方,但那里不是他的家。
尼特微笑着回头,身后是令他心有所依无所畏惧的家人,奥兰治的大副和姐姐心领神会
“没有援兵,没有退路,没有计策。”
“犯我奥兰治者!死!”
“……A lananita nana, nanita ella”贝尔终于在童谣中入睡,并不娇嫩的小脸上残留着泪痕,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为他裹好毛毯。
手的主人回头望向门口,堆积如山的地图环绕着青年与熟睡的孩子,看上去就像叔侄之间的安宁日常,如果将头顶甲板上传来的喊杀声忽略不计的话。
“在这孩子睡着之前保持安静,十分感谢。”加迪斯用手势将海军请出门外,后者正拿着一份地图看得入神。
海军个头不高但很结实,黝黑皮肤与硬朗气度昭示他的军龄,能够找到这个隐匿在货舱夹层的房间并安然等待摇篮曲结束说明他的从容,或者骄傲。
“这是你画的?”海军朝年轻海盗扬起手中的地图,密密麻麻的线条与字母组成撒丁和西西里两岛,其间穿插着几条航迹。
“是的。”
“我能找到这里,你也大概能够猜出战况了吧,”海军朝头顶竖起食指,“来做我们的领航,如何?”
嘴角噙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加迪斯指向地图右下角的落款
“这是我的名字”
【Cádiz】
“Cádiz……是我军征服的港口,”海军立刻明白了什么,像是读到有趣故事一般笑了起来,拇指抵住护手将佩剑推出“看来是个难以驯服的孩子。”
“丧家犬而已。”长剑出鞘。
无声的决斗。
***
达西并不清楚姐姐究竟重视她到什么程度,但每次被欺负时都会听到那声熟悉的
“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杀了你哦!”
罗妮卡用自己的膝盖和锁镰作为阶梯将达西送上舱顶,达西爬上舱顶的同时脚腕勾住锁链把姐姐也带上去,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两个女孩子能从毛里塔尼亚逃回欧洲绝不单单靠运气,西非的沙尘、大风和人情冷暖让这对姐妹学会自立自强,如今漂在海上,姐妹间的默契也分毫未减。
塞拉扬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真是世界上最不尊敬厨具的厨子。
海军来袭的时候他正在收拾牛小腿,于是当一位看起来比他还年轻的海军惧怕格林的大剑而转向他时,心地善良但不怯懦的塞拉扬同学糊了那货一脸生牛肉。
身后传来机械震颤音和格林带着笑意的问候
“借你一把?”柯罗拉和劳伦斯已被沿着弯弯曲曲的中缝线分开,红黑双剑分别握在格林双手中,塞拉扬不认为自己能够驾驭它们当中的任意一把
“我用这个就好”塞拉扬说着把剔骨刀扎进海军颈窝,习惯性地手腕一勾一挑,完整的锁骨被剖出来。
格林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
“哥哥说要保护好艾瑟尔小姐。”安斯艾尔嘴里念念有词,穿梭在艾瑟尔周围将靠近的海军送上天国。
艾瑟尔依然是淑女的样子,回船刚换的长裙一尘不染,于激战中未曾染上一滴血,箭无虚发,手腕稳定有力射杀与弗朗西斯扭打成一团的海军,毒箭的药效发作时着实让弗朗西斯吃惊不小。
“嘶……”艾瑟尔身形一晃,咬牙拔掉插在大腿上的箭,扫一眼确定无毒便将其丢弃,短兵相接中负伤本是常事。
只是有个人不认为这是倒吸一口冷气就可以略过不计的,安斯艾尔看到艾瑟尔流血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扑向海军弓箭手。
上一秒还在为击中了艾瑟尔有些沾沾自喜的海军双眼被插进碎木片,哀嚎着倒下,邻近的同僚只看到一双蓝紫色如同鬼火的眼睛,意识便永远陷入黑暗。
“欺负女孩子的都去死!”沐恩即便隔着一条船的距离也能看到艾瑟尔的动作,漂亮的紫眸如同燃烧起来,箭矢射出的速度和数量翻倍。
麦古瑞特与沐恩同时暴走,只是这次她不再用自杀式袭击,猫一般的敏捷动作躲过所有利刃,后背碰上温暖怀抱,是受伤躲在墙角稍作调整的弗朗西斯。
金发的法国男人摸摸她头顶露出放心的笑容,来自北国的少女突然就掉进那泛着酒香的温暖瞳孔里,一辈子都不想离开。
拉维终于明白那种不协调感从何而来,格莱德明明在船上却完全无意与他配合,红发枪手挥舞着惯用的剑,来自皇家卫队的剑术如行云流水,然而眼里缺乏往日神采,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东西。
平刺迅疾如风,赐砍伤贝拉的海军以死亡,格莱德分毫没有停歇继续向前,直到温热血液溅上后背。
“你还好么?”短剑从海军胸口拔出,拉维甩掉残余血液,狐眼紧盯着格莱德。
“……没事。”格莱德直接绕过拉维扶起倒在地上的贝拉,脸上波澜不惊,低下头仔细听贝拉在说什么
“弟弟……”
***
“咕……”双手横剑挡住海军劈来的锋刃,剑尖切进肩膀逼近骨头。
“忘掉加迪斯,做我的领航。”海军手上用力一压,高出半头的海盗立刻跪在地上。
不似萨摩训导时留有余地的严厉,海军出手狠辣招招致命,给予加迪斯由身至心的败北。
“加迪斯前辈?”身后传来贝尔的呼唤和门栓吱呀声。
“别出来!”向来冷静的声线瞬间慌了神,视线第一次从海军身上移开。
“专心点儿。”
耳边有什么东西飞过的声音,娇小的少年直直倒下去,脖子上插着锋利匕首,柔软的双手因为疼痛和恐惧在地板上抓挠起来。
短暂镜头在加迪斯眼中无限拉长,深黑瞳孔一张一缩
“他还是个孩子!!!”
***
苍蝇般接连不断的杂兵令萨摩心情烦躁,擒住面前海军直刺过来的手腕,手臂顺势一抬肘击胸骨上窝,封锁气管的同时剑身笔直没入身后海军胸口,手段熟练一击两命。
海军统一制备的佩剑质量相当不错,萨摩索性拔出来继续用,这举动似乎刺痛了年轻士兵们,但刽子手不会注意到猎物的情绪,在萨摩眼里这些只是即将停止运转的生命体,而他则是那个执镰刀的人。
穿过人群间隙萨摩捕捉到一个人,身材长相他都没看也没工夫看,只死死盯住肩上的少校军衔便直线杀了过去,匕首和佩剑上的血槽被填满,血液被雨水冲刷飞溅,沾染了双手有些黏腻。
少校瞥见一身血淋淋如同鬼神般冲过来的海盗,丢下正在交战的刺客转身就要走,只是匕首冷光已近在眼前
“撤兵。”简短冷硬,刽子手的声音没有温度。
“我……我不是船长。”斜眼瞥见自己已经被逼到船尾孤立无援而有些结巴。
“船长在哪?”匕首压得更紧。
“一……一开始就……就到你们船上了。”指向奥兰治船舱,颤抖手指揭示他内心的恐惧。
恐惧并未延续多久,喉咙被割开的疼痛也很短暂,大海接纳了海军少校的尸首和痛苦。
萨摩转过身面对围成一圈却迟迟不敢近身的杂兵,红眸眯成细缝
“滚。”
***
西玛莉尔并不知道上次港口一战已经让她以“奥兰治、灰蓝长发、重武器、女”为关键词在附近地区的海军中小有名声。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被围困在海军船头,间距过近船舵无法发挥威力,西玛莉尔第一次为自己不随身带个菜刀斧头之类锐器而感到火大。
“你们的妈妈没教过你们不可以打女人吗?!”冈萨雷斯愤怒的声音在包围圈外响起,熟悉风帆的手操纵缆绳将尼特荡进包围圈。
“杂种。”在落地前一刻踢碎最近一名海军的颅骨,脚镣同时碎裂溅起雨滴和铁渣,红衣船长抡圆战斧扫平一圈,被大雨淋湿的金发垂下来贴在脸侧,舌尖快速舔掉嘴角血迹,不用看也知道西玛莉尔已经在他左手边就位。
“你们很懂得利用数量优势,不错,那么接下来深呼吸,保持下盘平稳,”雨天的体力总是消耗过快,尼特将长柄斧转过角度意欲速战速决,将少年时听得耳朵起茧的教练用语学得有模有样“一起冲过来!”
鲜血溅在整齐围栏上留下斑驳痕迹,人类肢体横七竖八挂在船舷或缆绳上,雨水混着血液冲刷甲板,古董般的长柄斧和厚重船舵以相同角度斜斜指向甲板,红色液体从斧刃和手柄上同时滴落
“然后死。”
***
格林和萨摩回到船舱时身上衣服可以滴出血来,正在为贝拉做祷告的休伯特不禁呆住。
“不是我的血,谢谢关心。”格林用温柔声线和碧眼安抚了一脸惊慌冲过来的达西。
萨摩一声不吭快步走进加迪斯房间,拉开活板门走下货舱夹层。
狭窄走廊里是陌生海军的尸体,胸前插着加迪斯的长剑,背后是不知哪来的鱼叉。
走廊尽头,加迪斯蜷缩在门边,拉着贝尔已经冰冷的手,蓝色头发黑皮肤的年轻人蹲在一旁,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而将手搭在加迪斯肩上,看到萨摩走近立即站起身,微鞠一躬后拔掉海军背上的鱼叉便消失了。
“贝拉死了。”
加迪斯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扯扯萨摩膝盖部位的裤腿,后者反射性地想要擦净手上的血,却发现全身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擦的位置而加迪斯身上也不干净。
叹口气蹲下身,伸手将柔软的褐色脑袋按进颈窝,不一会儿那细瘦的肩膀抖动起来,没有哭声。
太阳在厚重乌云背后降下地平线,暮影太长以至于分不清黄昏与黑夜,雨水混着血液将甲板冲刷得湿滑粘腻,船舷一侧的围栏已经变成一堆碎木片,船锚不见踪影,下次靠岸怕是不容易了。
尼特回到船舱就像断线木偶般倒下任凭达西把他扳来扭去寻找伤口,金色的脑袋转了转圈
“贝拉和贝尔呢。”
达西的动作骤然停止,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良久之后角落里终于有人开口
“死了。”
“唔咳咳咳……”尼特一口唾沫呛在嗓子眼,不禁咳嗽起来,不知是因为两个孩子的死讯,还是因为船体突然晃动。
“你别动,”格林按住咬着牙试图起身的尼特“我去看看。”
***
“我的失职,靠近海怪地盘了,”领航甩掉顺着手臂流下来的血语气冷静如常,并不精壮的身躯在大风里站得像脚底生根“血的味道会引来它们,已经打满左舵不知道能不能避……”
生着密集吸盘的触须斜斜扫过甲板,海水混合黏液甩出弧线,如同镰刀收割稻草,那条来自漆黑海洋的手臂将加迪斯扫落,连水花都来不及溅起便没了踪影。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格林一声Attento卡在喉咙里硬生生被憋成了
“No——!”
火把照亮海怪庞大而骇人的躯体,深红刽子手拎起鱼叉跳下船,身后是驱赶海怪的嘈杂。
***
夜晚的海洋用深黑掩藏杀机,伪装撕破之时降临死亡。
加迪斯有些懵,直到海水呛进气管才反应过来这一片漆黑冰冷是什么,有什么东西缠上双腿拖着他下沉,掏出匕首刺下去,双腿重获自由,只是那一刀同时刺破了大腿的皮肤,更多生物涌过来缠上手脚,黑暗里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求生本能驱使加迪斯不断挣扎。
口中存留的有限氧气很快耗尽,胸腹部被缠住,最后一点空气被挤压出来,扭曲的气泡还没浮上水面就被打散,手脚无力,意识渐渐模糊。
母亲微笑着张开双臂。
熟悉的温度覆上后颈。
***
奥兰治摇摇欲坠,海怪打漏了船舱,通体橙色的船只缓缓下沉。
“玛莉,走吧,上小船。”尼特拉拉西玛莉尔的手臂,后者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嗯?”
“奥兰治……要没了吗?”
“……”西玛莉尔微弱的颤抖顺着手掌传来,船体裂开的振动在脚底愈加清晰,尼特突然像大哥一样抱住了他的姐姐。
——西玛莉尔和奥兰治是一体的——
——对于奥兰治,她抱有依恋——
——我永远是奥兰治的姐姐大人——
“玛莉,奥兰治不会消失,只要人活着,奥兰治一直都在。”手掌笨拙地抚上玛莉的头顶,希望藉此安抚他的船员,他的战友,他的家人。
“所以我们要活下去,”西玛莉尔推开尼特,伸长手臂揉揉被淋湿的金毛“这货在这儿的话,就算上了小船也还是会被卷下去吃了吧?”
“啊……”尼特看着西玛莉尔走向船舷的背影,有种要失去什么的错觉。
西玛莉尔压低身形,深吸一口气,双眼盯住迎面扫过来的触须。
“给老子——”抓惯了船舵的十指牢牢扣进触须表面,脚下原本平整的甲板被踩出两个坑,西玛莉尔每块肌肉每个关节都开足了马力“滚——!!!”
体积与奥兰治差不多大的海怪被从海中拔出,打着旋飞了出去,几秒后在看不到的遥远距离传来落水声。
这不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西玛莉尔做到了,于是,双膝一软昏了过去。
“玛莉!”
奥兰治终于承受不住大量进水带来的重负,木质船体哀鸣着断裂,船舱倒向甲板上的最后两个人。
尼特终究没能拉住玛莉的手。
***
海水剧烈而不规则地打旋,如同海神的三叉戟用力搅动之后又反方向搅了一圈,原本聚集在此的小型海怪停滞一会儿又像逃命似地离开。
没有了恼人的纠缠,萨摩一手带着加迪斯迅速上浮,露出水面时却只看到一片漆黑闪烁的大海,月光映照下一大块木板清晰可见。
奋力游过去,将大型重物推上木板,萨摩双手一撑也爬了上去,跪在加迪斯身侧撸起袖管。
“唔咳咳咳咳……”加迪斯在萨摩要放弃的前一秒苏醒,胸口起伏吸入久违的空气,喉咙和气管的剧痛恍如隔世,却也是活着的证明
“诶……”环顾四周,加迪斯一脸迷茫转向萨摩“船呢?”
“沉了。”
“尼特!”海水漫进眼眶有些刺痛,拉维一手抓住被卷入水流的尼特一手抓住曾经是舷梯的木板。
船体下沉卷起的涡流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尼特拖向黑暗,不久前还互相击掌的手一点点滑开。
“把斧子扔了!”尚未说出口的话被海水堵回去,手握得更紧,舷梯被拖曳着一同下沉。
掌心里那三根手指突然动了动,被船舱砸晕的尼特醒了,对头顶紧抓着他的拉维咧嘴一笑。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听不到水流的轰隆,拉维眼睁睁看着尼特被海水席卷而去,红色外衣漾开如同翅膀,长柄斧拖着它的主人滑向深海。
窒息感逼迫拉维游上水面,惨白月光下海面映出鱼鳞般的细小波纹,有限视野内看不到一个活物,拉维深吸口气试着喊出同伴的名字
“格莱德!格莱德!喂!有人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拉维一把拽掉挂在头顶的海藻,泄气地躺下,舷梯的格子硌着脊椎有些痛。
黑狼号也是,奥兰治也是,就不能有一个善终的吗?老爹死了,尼特不知道能不能游上来,海盗船长真是高风险职业啊……妹妹……
无论身心都疲惫不堪,拉维盯着头顶的月亮,恍惚间陷入梦乡。
“水……”
西玛莉尔看着似乎是房顶的东西一脸茫然,干涸喉咙吐出此时最迫切的需求。
“水!”
“小姑娘醒啦!”
一只带着厚厚水垢的杯子凑到面前,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陌生的嘈杂。
西玛莉尔转转脖子,面前给自己递来水杯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床边望着她的两个小孩似乎是女人的孩子,床脚坐着一位看上去挺有文化的中年男人,年老的男人拿着一只硬面包正走过来。
虽然不清楚状况不过似乎是获救了?
“谢谢,我自己来……” 西玛莉尔伸出手握住水杯。
啪——
陶制的杯子掉在床板上打个滚,摔下地面化为碎片,两个小孩子吓了一跳。
“你全身肌肉都有损伤,近期请卧床静养。”床脚的中年男人站起身,转头对年老的男人叮嘱起什么。
“来吃点儿东西吧,”女人把硬面包送到西玛莉尔嘴边,“我叫南茜,你呢?”
“……玛莉。”西玛莉尔埋头吃起面包,听着女人讲她是怎么被早晨出去捕鱼的丈夫捞回来,医生到来之前村民们七手八脚地就是弄不醒她,医生检查过后说她只要能醒来就能活,费了不少力气给毫无知觉的她灌了药水,守了大半天她终于醒了。
“这段时间你就住我家,孩子的爷爷叫泰勒,爸爸还没回来,叫雷蒙德,他俩是托马斯和莉莉。”
“十分感谢。”西玛莉尔躬下上半身,对这群素不相识却救了她的人。
“不科奇。”
肤色黝黑的渔夫摆摆手,毫不介意白送几只小鱼干和一壶水。
看上去相当落魄的白发青年坐在树荫下狼吞虎咽起来,一觉醒来就看到陆地,狂喜乱舞地划水上岸,步行一天一夜终于到了有人的地方结果所有人都是黑皮肤,拉维觉得上帝给他开的玩笑稍微有点儿大。
吃饱喝足之后拉维抹抹嘴又朝着那个渔夫走过去,并不是对渔夫有兴趣而是这一带能勉强听懂他说话的只有那个渔夫了。
“请问,这附近,有港口吗?”拉维用尽量慢的语速说着简单的短句,想了想又加上一句“白人的港口。”
“重则硌书您窜锅区,湘北,扛倒轰白浪的七只,湘西……”渔夫一边比划一边用他奇怪的口音说着,拉维摇摇头表示听不懂。
渔夫拿起小树枝在地上画了起来,拉维知道他在画地图,更知道自己看不懂地图。
“跟窝肘跟窝肘。”渔夫收拾东西站起来,大力比划着示意拉维跟着他走。
拉维犹豫了一下,转念一想自己穷得兜比脸干净,便大无畏地跟了上去。
黑人的脚步很快,因为语言不通的关系而一声不吭默默赶路,穿过各种不认识的树木,在拉维又觉得饿之前突然停下脚步指指狭窄的路口
“肘刀头。”
拉维顺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是桅杆。
渔夫指指不远处的英国国旗示意自己不再过去,摆摆手作为告别,便头也不回地扎进树林离开了。
拉维自知方向感欠佳,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桅杆直线走过去,不敢移开半寸目光。
“看路啊小子!”粗声粗气的大叔嗓音终于让拉维回神,对面前差点儿被自己撞到的人简短道歉
“啊啊抱歉……咦?”拉维居然在人群里看到了熟悉的脸“格莱德?!”
穿过人群,拉维对着墙上一排排的通缉令一声长叹,他看到的只是格莱德的画像而已,泛黄发皱的纸张证明格莱德已经被通缉很久了,当然打生下来就是海盗的拉维没资格说别人不遵纪守法,更何况在他眼里法律根本不值一提。
左右看看没有海军,拉维一把撕下自己那张通缉令揣兜里,继续向着桅杆的方向走去。
找个海盗船并不难,港口停泊的船只当中没挂国旗又比较破烂的八成就是了,拉维在几条疑似船只当中挑了个看着顺眼的便直接走过去。
“干什么的。”刚上船就被枪口抵住脑袋,果然没找错。
“我也是海盗,迷路了,搭个顺风车成吗?我可以做水手和打手。”拉维举起双手,冷静说明来意。
“迷路?你他妈的迷路到非洲吗?!当我傻子啊?!”
“我兜里有张纸,看了那个你就信了。”
海盗伸手掏出通缉令,立刻发出惊叹
“这脑袋真值钱!”紧接着话锋一转,塞给拉维一把火枪“看见那只鸟没,把它打下来,否则老子拿你脑袋去换钱。”
“啧。”省去瞄准的动作,手起枪响射落无辜海鸟。
“兄弟们!来了个顺路的!”
“十分感谢。”
“这玩意儿你收好。”通缉令被塞回拉维手中,金色狐狸眼无意间瞟了一下上面的字却被牢牢粘住视线
“What the fuck……”
加迪斯看着通缉令极其罕见地爆了句粗口,很快被萨摩拉进小巷躲避巡逻。
前赏金猎人太熟悉海军的伎俩,当务之急是躲起来,静静等待风头过去。
“唔……”加迪斯被萨摩捂住嘴巴拖进死胡同,半睁着一双死鱼眼夹在萨摩和墙壁之间,片刻之后军靴特有的沉闷响动从街道上经过。
萨摩在反追踪反侦察方面比加迪斯强太多,隔着大半条街就能察觉到巡逻兵的行动,猎人的思维方式使他成为最难捕捉的猎物,相比之下身为通缉犯却还像过去一样欢脱无脑看见牛奶就挪不开脚步的加迪斯绝对是脑袋被牛奶桶砸过。
“今晚睡哪?”回到街道,加迪斯揉着被砖墙硌痛的肋骨发问。
“……教堂。”
萨摩不记得在他枪口和刀刃下死过多少海军,更不记得自己这双手曾将多少罪犯扔进监狱,如今通缉令上他的脑袋值18000个金子儿,黑市上这价码恐怕更高,海军放养的猎犬在踏上海盗船的那一刻起便注定无法再为西南欧土地所容。
夜晚的教堂安静到极致,彩绘玻璃在阳光下色彩斑斓引人神往,入夜却只能折射出诡异且浑浊的色块,深红和漆黑的身影穿过一排排座椅,不但没有落座甚至对正前方高耸的雕像看都不看一眼。
短刀轻易撬开老旧的黄铜锁,萨摩看着狭窄阁楼满意地说
“就这里了。”
“真通风。”穿堂风推着加迪斯走进阁楼,仅有的窗户坏掉一半,圣母目光安宁饱含慈悲,圣婴早已不见。
“方便走人。”萨摩三两下便将堆放的箱子移开挪出足够睡觉的空位,抬眼看到加迪斯居然站在窗前盯着圣母,那张心无城府的脸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
“萨摩大哥”加迪斯被拉回阴影中,举起双臂让萨摩清理他背上的伤口。
“嗯?”粗糙手指划过细长刀口,瘦削脊背努力控制着颤抖。
“我想家了。”
西玛莉尔说出这话的同时舒了口气,泰勒爷爷粗糙的手掌拍上她头顶,满面平和笑出一圈圈年轮。
“泰勒爷爷不问我从哪来吗?”西玛莉尔看着老人的微笑,试探地抛出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事。
“玛莉是海盗。”并非疑问而是陈述。
“您怎么……?”
“你身上带着一股野性,商人和军人都没有。”
“知道是海盗也收留我吗?”刚剪的短发扎着肩颈有些痒,西玛莉尔埋下头。
“现在只是小姑娘而已。”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在老人眼里终究只是小鬼而已。
“谢谢。”
西玛莉尔努力握紧盛着热牛奶的杯子,静静聆听泰勒爷爷讲古老的故事,望着海平面尽头日轮西沉,最后一缕阳光隐去时她将剩余的牛奶一饮而尽
“泰勒爷爷,我想在这里多留些时日。”
“可以哦。”
“就不怕我趁夜把你们都宰了?”拉维接过火枪和短刀,笑容被月光照得无比邪恶,试探性地提了配备武器的请求居然立刻得到准许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然后你一个人迷路到土耳其?连厨房都找不着的蠢蛋。”帕克毫不客气地踩痛脚,完全没了拉维刚上船时的杀气。
“咳……”拉维抽出短刀在手中把玩着熟悉手感,虽然不想承认但被叫去刷碗时问了厨房在哪是铁打的事实,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这艘船的船舱格局太奇怪了,一点儿都不像奥兰治那么方便,奥兰治的厨房就在……咦,在哪来着?
拉维·卡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喂,你准备去哪?要是路过就把你放下去。”
去哪?妹妹行踪不明,奥兰治沉没,自己的脑袋被悬赏一大桶金子儿,诺大个欧洲,拉维竟不知道该去哪。
“问你话呢!”被放置的帕克一掌糊上拉维头顶,带出一根已经晒干的海藻。
“……你们船长叫什么?”拉维斟酌一番,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又抛出疑问。
“啊?老大叫凯利,咋了?”
“嗯,那么你知道肖恩·诺亚在哪吗?”确定自己没掉进仇人窝里,拉维放心地打听。
“不知道,嘿老大你知道肖恩·诺亚吗?”帕克扯足嗓门朝船舱吼了一声,拉维着实一惊。
“那货这几年都在丹麦。”船舱里立刻有声音吼回来,听语气似乎跟肖恩并不友好。
“好的就去丹麦了。”拉维并不是会执着于某个特定职业的人,海盗对于他比起职业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那个名叫肖恩·诺亚的大哥哥待他如亲兄弟又在他面前毁掉一切,父亲被斩首的情景曾经被奥兰治号的欢声笑语淹没,如今奥兰治化为碎片,尼特生死未卜,对于拉维,奥兰治沉没如同在旧伤疤上沿着切口再来一刀,纠结着突起的血管和表皮再次被剖开之时,第一次的伤痛更加清晰。
既已生无所恋,但求死而无憾。
“我们最北只到法国。”帕克拍拍拉维肩膀有些遗憾。
“不要紧我可以自己走,一路向……”想起加迪斯说过尼特老家在大陆的北边“一路向北就行了。”
“你知道北在哪吗?”
“……”拉维·卡沃再次陷入沉思。
“想什么呢。”长杆烟枪敲上萨摩头顶,商人的眼角笑起浅浅的鱼尾纹。
“唔……”萨摩回神仰望着老友的脸,斟酌一番决定说实话“我和你儿子被通缉了。”
“哈哈哈哈你不是早就破万了吗……等等?!”商人反应过来萨摩的主语里面似乎还有个人“你和谁?!”
“萨摩和加迪斯被通缉了。”萨摩面无表情再次陈述事实,顺手把加迪斯拉到身后以免被烟枪敲头。
“玩儿我呢!这小子连我都打不过!”就算隔着身高近一米九的汉子,长杆烟枪还是敲出了一声“嗷!”
“接受事实吧安东。”萨摩掏出一叠通缉令,从中抽出一张印着加迪斯的递到老友面前。
“……”商人的眼镜从鼻梁上滑下,险险卡在鼻尖上,锐利双眼盯住加迪斯。
“……”惹祸的儿子乖乖站好等待发落。
“身为我的儿子,”安东尼奥吸口烟平静情绪“身为我的儿子,你居然只值50个子儿?”
“嗷?”加迪斯觉得老爹的重点似乎不太对。
“啧啧啧你干了啥被通缉50个子儿?”
“……绑架海军?”加迪斯想了想自己干过的事儿,似乎只有这个算犯罪而且被海军瞅见了。
“哪个孙子叫你去绑票的?”安东尼奥表示突然无法理解自家养子。
“……噗。”加迪斯斜眼瞟到萨摩微妙的脸色终于还是没憋住笑声。
树梢上专心理毛的海鸟被惊飞,路过的野猫扭头朝着传出爽朗笑声的院落看了一眼,淡淡走开,年轻领航和伙伴一起被商人的臂弯夹住脖子,露出跟养父一模一样的笑,殊不知他下次这样笑时,不仅神情,连同眼角的纹路也跟养父一模一样。
名为法兰西的国家永远以玫瑰色示人,一如西海岸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侧脸,阳光不曾渗入的坡道底端,赌场迎来又一次喧哗,今日刚刚登陆的年轻水手在这里被热情接待,他们来自欧洲或新大陆的各个角落,不同发色不同口音,其中就有那只白发金瞳的狐狸。
赌场的酒保和服务生似乎对接待海盗相当熟练,免费供应的柠檬汁和耐心解说接连不断,让这些年轻人忘了问或者不好意思问为什么接风的地点是赌场。
拉维的酒量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好,几圈下来灿金的狐狸眼已蒙上迷雾,舌头也有些打结,只剩下脑子还勉强保持清醒。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喝酒?嗯……刚下船就被邀请了……嗯……法国人还真是热情啊……唔……酒也很棒……嗯……话说为什么给水手接风要在赌场?
恍惚间听到一句“这个赌场经常给刚上岸的水手们接风啦放宽心~”拉维在酒精作用下慢慢没了警戒心。
最终还是几乎输光的筹码和见底的钱袋让拉维意识到自己似乎被人下了套。
虽然年轻但拉维绝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平时自然流泻的蠢气与其说是脑子不够用不如说是他不在乎所以懒得动脑,曾经凭着一手弓弦功夫穿梭于上流社会的他没少上过赌桌,实际上,他赌技不错。
酒醒一半的拉维不动声色将身子向后移了一点,手指勾起桌布看准桌下换牌的手一脚踢了上去。
惨叫响起时系着红色领巾的金发酒保快步走来,颀长身材和雕塑般的出色皮相即使被墨镜和烟雾遮挡依旧明确的让人嫉妒。
被拉维逮出来的只是马仔而已,这种小喽啰一旦暴露必然成为弃子,酒保虽然同情但自知惹不起背后的金主,简单询问过便拎着人走向后门。
拿回一半赌资准备离开的拉维听到背后逼近的怒吼声时十分不耐烦
“啧。”闪身躲过直冲而来的拳头,单手伸入来袭者腋下一个翻腕将恼羞成怒的喽啰摁在赌桌上,牌面被冲散,筹码散落一地。
“老子现在正窝着一团火无处发泄,自己送上门来是嫌切手指不够爽么?”说话间抽出靴筒里的短刀甩上桌,不久前还握着酒杯的手依旧稳定有力,刀刃穿过喽啰的耳廓钉进桌面。
第二声惨叫响起时二楼的门被踢开
“吵死了。”开门的女孩子声音不大,甚至没有传进拉维的耳朵,却生生让充满雄性荷尔蒙的起哄声如同被丢进冰桶的烙铁瞬间冷凝。
“闹事的,活够了?”穿着睡裙和拖鞋坐到赌桌上,尚是半睡半醒的眉眼和嗓音透出一股威慑力,年龄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的女孩子抓住拉维的头发迫使其转向自己。
白发对白发,金瞳对金瞳,连眼角吊起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前一秒还一脸“老子一无所有你能把老子怎么样”的拉维立时两颊微红神采飞扬
“妮路——!”
“啧。”
在手下面前被叫了名字的少女颇为不满却还是一脸无奈地任由拉维将她抱起来转圈,金发酒保嘴里的烟掉到地上默默燃烧着仅剩的生命。
“这是我哥,”终于被放回地板的妮路向身后随自己一起下楼的手下吩咐“艾森,你随便睡哪里,把房间腾出来给他住。以及,敢把他行踪暴露出去的,死。”最后一句话说给在场所有人。
“是隔壁还是对门?”因兄妹相聚的喜悦而精神焕发的拉维拦住正要上楼的小哥问道。
“在大姐隔壁。”礼貌得体的微笑,眼角眉梢透出一股军师味道,似乎还带着一点儿宠溺,难怪妮路会把他带在身边。
“把人家赶走多不好,”自来熟地搂住艾森的脖子,拉维笑得比阳光还灿烂“这么久不见,妮妮就不想跟哥哥一起……唔噗”
话未说完就被亲生妹妹塞了一嘴长棍面包
“滚。”
萨摩吐出单字,割破喉咙的动作如同宰杀牲畜般毫不迟疑,一路追踪而来的赏金猎人在暴露的那一刻便注定死路一条,偏偏挑中前猎人,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该说他缺心眼呢?
夜色覆盖大地时巴塞罗那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一双双眼睛透过树丛映进深黑如子夜的瞳孔。
“大城市真是不一样呢……”加迪斯趴在窗边望着灯火,郊区特有的大风灌进衣襟将汗毛激起。
“穿上。”棕红披风落在头顶。
“病号就老实点儿。”披风又被盖回主人的身上,握惯了笔杆的手像摊平纸张一样摁平萨摩。
安东尼奥的家族世代经商,在西班牙境内算是小有势力,虽不能呼风唤雨但用一年份的低价供货换取养子和故交平安出境还是能做到的,只是如今越来越靠近西法边境,袭击者数量日渐增多,萨摩深知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标价18000的脑袋来的,即便加迪斯在逃亡中剑术见长也执意不准加迪斯动手。
长久以来的习惯令萨摩无法接受被加迪斯保护,就算当初那个笨手笨脚的少年已经渐渐长出羽翼也不行。
神经紧绷加上淋了大雨,铁打的汉子终究在感冒面前败下阵来。
“喂……”加迪斯的外衣盖上胸前时萨摩皱起眉头,入秋时节只穿一件衬衣,这小子也想感冒么?
“想快点好就赶紧捂一身汗出来。”
“进来,”萨摩一把将加迪斯拉进由衣物和稻草组成的薄被下面“真凉。”
“那是你在发烧,”加迪斯揉揉被木板磕痛的后脑勺“咱睡在棺材上会不会遭报应啊?”
“空的。”萨摩用看白痴的目光斜睨一眼。
“嗷……”加迪斯放心躺平,虽说这一路睡过墓地但这样躺在棺材上过夜还是第一次,巴塞罗那的人口太密集,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找到的人烟最稀少的地点居然是这荒郊里废弃的葬仪屋。
加迪斯拽拽披风一角免得掉到地上的水洼里被打湿,躺回棺材板听着萨摩渐渐平稳的呼吸数星星。
也许是萨摩病倒让加迪斯不得不有了时刻保持警惕的自觉性,屋外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时加迪斯一个机灵坐了起来又赶紧把被自己掀起的“被角”摁好。
萨摩就算发烧也还是那个萨摩,卷进的凉风已经足够让他惊醒,一手摁下加迪斯贸然探向窗口的脑袋一手摸出火枪,想起连日阴雨已让火枪失了威力又换成弩。
“九个人,六把猎枪三把剑。”透过漏风的墙壁,萨摩借着月光摸清来敌的数量和长武器。
一个发烧的前猎人和一个只能一对一的领航,对付九个眼里闪烁着18000的猎人。
“克里特岛。”加迪斯看着萨摩的背影,悄悄捡起被放在棺材板上的火枪。
“嗯?”萨摩架起箭矢的动作没有停顿,连回头都不曾。
“在克里特岛等我。”火枪被抡圆了击中萨摩头部,加迪斯用尽全身力气平生第一次击败萨摩,虽然是偷袭。
葬仪屋的门被踹开时瘦高的年轻人被一拳打倒,连夜赶来却扑个空的猎人们恼羞成怒把“不值钱的”加迪斯毒打一顿拖走顺便放火烧了废弃的葬仪屋。
大火中唯有那几口在水洼里的棺材得以幸免,昏迷的猎人躺在棺材里分毫未伤。
拉维不得不承认妹妹的行动力可以爆他几条街,西海岸相聚当晚得知肖恩·诺亚在丹麦,第二天一早就叫手下把拉维彻底伪装,西装笔挺手套洁白手杖光可鉴人,连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发也精心打理扎成小辫,狂气脸在化妆之后变成经历过些许磨难的年轻商人模样。
拉维以这样一副参加上流社会圣诞晚宴都不会觉得违和的尊容一路跨过半个西欧畅通无阻,离开比利时的第二天他们抵达丹麦。
秋意已浓,妮路吩咐艾森搜出肖恩·诺亚的具体所在,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落在礼裙上,拉维看着妹妹精致的蝴蝶骨,想起不久前自己决定来丹麦复仇时那种但求死而无憾的决意,不禁轻笑出声。
“嗯?”妮路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笑。
“没什么。”拉维仰望远处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顶,嘴角仍旧噙着那一抹笑意。
名叫艾森的青年虽然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已经26岁,一身执事装扮配上眼角眉梢的温文尔雅和匀称身材,怎么看都是会被女性追捧的类型,然而,嘴上功夫十分了得,不动一兵一卒仅凭语言攻破心理防线甚至彻底摧毁对象信念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次日午后艾森带着肖恩·诺亚一周内的行程安排敲响妮路房门,清亮嗓音读完情报之后卡沃兄妹以同样的姿势一脚踩上桌子伸出右手指着艾森手中纸张,两双金瞳闪烁着同样的火光说出同一句话
“去宴会的路上做掉!”
“果然是亲兄妹。”艾森一阵风似的离开,不多时院子里传来四五人的脚步声和院门阖上的吱呀。
行动前一晚拉维久久不能入眠,他还记得当他还是个孩子时肖恩教他捉鱼,和他一起在醉酒睡着的老爹脸上画乌龟,雷雨天妹妹哭个不停是肖恩帮他哄妹妹睡着。
他也记得在那个被大火燃烧殆尽的狂欢之夜,冰冷利剑贴上脖颈,老爹也没料到肖恩的背叛,多年养育之恩敌不过被灭门的仇恨么?当年的拉维不懂也没工夫去搞懂,紧抱着妹妹逃命时他听到肖恩的轻笑
“也许我只是想看看,如果一切重新开始,会不会有所不同。”
肖恩对拉维做了当年拉尼萨斯老爹对他做过的事,不同的是拉尼萨斯直接杀死了肖恩的父母而肖恩则将拉尼萨斯送上海军的绞刑架,不管何种手段在拉维看来都疯狂至极。
如今的肖恩·诺亚一边做着不干净的勾当一边在一个相当宏伟的宅院中做老师,指导那家的孩子和私兵武技。
隔壁妮路的响动将拉维从回忆中惊醒,并非警惕心而是身为兄长的他全身大半注意力都24小时锁定妹妹。
拉开房门时迎面就是正要伸手敲门的妮路。
“怎么了?”
“我……睡不着。”妮路·卡沃强势、毒舌、有能力有手段、一身傲气不怒自威,白手起家组建出自己的海盗团伙做着黑心生意独霸一方,即便如此她在拉维面前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哎……”拉维一张刀疤脸硬是笑得宠溺,侧身让妹妹进了房间。
寂静无声的院落响起温柔舒缓的摇篮曲,一把好嗓音既吼得了水手歌也能哄妹妹睡觉,妮路呼吸平稳时拉维嘴角翘起弧度
“我究竟是你哥还是你爹啊……”
长兄如父。
“女人真他妈啰嗦。”拉维盘腿坐在马车上拿着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盖,一身车夫打扮望着回廊下跟肖恩交谈的贵妇一脸不耐。
不知这家主人是什么来头居然满院都是私兵,若不是人数太过悬殊拉维现在就冲到廊下切了肖恩。
“哥哥,你刚才说什么?”马车旁等候的妮路一身女仆装举止优雅,对拉维露出得体微笑。
“没什么。”拉维连忙转过身去面朝马头坐端正,故作淡定地抚平小臂上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
两个青年向贵妇问安后骑上马走到院门外等候,妮路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过一身蓝白军礼服决不会看错。
“原来是军阀啊。”妮路小声发出感叹。
肖恩·诺亚正如艾森所说坐进了由拉维驾驶妮路随侍的马车,面对妮路的妆容和拉维梳理整齐的后脑勺没察觉出任何异样。
两个骑马的青年走在最前方,三辆马车紧随其后,队尾的那一辆明显慢了几分拉开距离。
路过岔道口时拉维手中马鞭一扬,妮路从裙子下面抽出手巾堵住肖恩嘴巴,除了车辆转弯的吱嘎声,肖恩·诺亚就这么无声无息从大路上消失。
入秋的丹麦,阳光斜得厉害,狭窄岔道完全隐没在建筑阴影里,肖恩看清拉维时眼中闪烁着惊讶,还有喜悦,似乎已经为了这一天等待许久
“这么多年,你那双眼睛一点儿没变。”即使被绑住手脚,肖恩面对比他小了十几岁的拉维依旧从容。
“好久不见,肖恩哥哥。”妮路摘掉假发,白发金瞳吊眼角,枪支匕首女仆装。
“你说你想看看,如果一切重新开始,会不会有所不同。”拉维手起刀落,在肖恩脸上划下跟他一模一样的刀疤。
“我们的答案,你可满意?”妮路将子弹上膛,目光和声音一样平静。
“永别了,肖恩哥哥。”两个声音两把枪,白发金瞳的兄妹扣动扳机,为了他们的父亲。
“诺亚老师!!!”
枪声响起的同时马蹄高高扬起踢向岔道外侧的妮路,拉维眼疾手快抱住妹妹打个滚堪堪躲过。
军阀家的青年之一跳下马挡在重伤的肖恩·诺亚身前,礼服佩剑瞬间出鞘指向地上的车夫和女仆。
车夫听到出鞘声一手将女仆按进墙角一手撑起上身挡住女仆。
尼特·斯莫凯尔俯视着拉维·卡沃说不出话,佩剑剧烈抖动过后掉在地上。
拉维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看到尼特使用他引以为傲的踢技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分明就是黑狼号二副肖恩·诺亚的本事。
仇恨的锁链纠缠太长,拉维自知无法全身而退。
“没错,我杀了他。”拉维直视着尼特,语气如同内心一样坦荡,按住想要反击的妮路将她摁在墙上不能动弹。
尼特看着曾经的兄弟站起身,金色瞳孔平静无波。
握惯了琴弓的手将火枪塞给尼特,手腕稳定有力将尼特的手连同枪支一起端平,枪口牢牢抵住自己的额头
“别碰我妹妹,这条命,给你了。”
四目相接,年纪轻轻就经历太多的青年和涉世未深的军阀次子相对无言。
良久之后尼特终于开口
“东方有句话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冤冤相报何时了,”尼特终于握紧了火枪,将其从拉维手中慢慢抽出来“可是还有句话叫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拉维看着尼特将枪膛里的子弹退尽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这条命,我要了,”尼特顿了顿继续说“要活的。”
虎父无犬子。
***
宁静的丹麦边境,大天鹅悠闲自在徘徊于半空,妮路从马车里探出头
“哥哥,你确定要留在丹麦么?”
“啊,这条命已经给他了,总不能跑得远远的让人家找不着,而且哥定居在这儿,你也不用到处找我了。”
“谁到处找你了!”
“好好没找我,我的妹妹最棒了。”
卡沃家的孩子自幼漂泊,但他们总能找到回家的路,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
【拉维线完结】
荒郊里孤独的废弃葬仪屋,焦黑房屋和棺材昭示着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大火,而前晚躺在这里数星星的领航早已消失,骗过了死神的前猎人大步走向巴塞罗那城。
从回到欧洲大陆开始萨摩一直避免出现在人流集中的地方,需要补给食物、药品和弹药时从来都是加迪斯去买,只值50金的初犯几乎没人记得,顺便还做了点儿流水生意挣零钱,而萨摩被悬赏了太久,即使是平民见到这张脸也会眼熟,何况那些巡逻兵和混在平民当中的猎人们。
巴塞罗那是比利牛斯山脉脚下的明珠,依托地中海发展起来的经济与文化让这座城池拥有可以与马德里抗衡的繁荣,如同红裙的弗拉明戈舞女,遗世独立美得不可方物。
既是经济重镇,则必然有重兵把守,萨摩深知这一点,同时也知道如果加迪斯被捕,首先会被押送到巴塞罗那,劫狱是不可能的,但起码要确认加迪斯不被处决才能放心起程去克里特岛,所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将近一米九的魁梧身材,棕红披风,兜帽拉低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巴和嘴,不露脸的萨摩依旧吸引了不少好奇的目光。
揉揉还在发痛的脑袋,萨摩怒极反笑,什么时候那个处处依赖他的少年悄无声息地长大了,羽翼渐丰到了可以做出此等决策的程度。
——做出这种事,你想过后果吗?——
“你想过后果吗?”军靴挑起加迪斯的下巴,头发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的军官有些不耐烦,明明是文职人员嘴巴居然这么硬,一口咬定奥兰治号被海怪击沉全员失散,鬼才信。
“我说的都是实话。”加迪斯内心有几只四蹄草食动物狂奔而过,奥兰治号真的沉了嗷我除了萨摩以外没瞅见其他人嗷但是老子不可能告诉你萨摩在哪嗷那货18000被逮住绝对死得渣都不剩嗷军爷你信我!你信我嗷!
可是实话不一定会被相信。
被扔进地牢时加迪斯做好了被其他犯人欺负的准备,但当他适应了漆黑的环境时却有些懵,六面都是黑漆漆的石壁,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比起牢房更像石棺。
不对文职人员使用刑讯逼供,不处以极刑,这是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
但这不等于海军就没办法摧毁他们的意志。
萨摩退出巴塞罗那城的路上终于还是被认了出来,不需要保护加迪斯的刽子手以一种无血无骨无灰的气势将追击粉碎,猎杀的姿态比起人类更像雄狮。
前额接触到冰冷物体时萨摩猛然惊醒,右手反射性地伸向腰间却没摸到短刀熟悉的刀柄纹路。
“别动,”手无寸铁的老人按住萨摩“高烧加外伤,想活命就老实点儿。”
“你是医生?”萨摩在老人身上扫视一圈,怎么看都是普通的老头子。
“是啊,去沿海走穴一圈累得要死,进家门看到一大老爷们儿躺在我的床上发着高烧做着噩梦,”医生毫不忌讳萨摩身上的武器,一件件拆下来低头给伤口消炎“真他妈倒霉催的。”
“不问我是什么人?”
“不是病人么?”
藏匿在诊所内的萨摩一边配合医生养病一边利用医生打探最近有没有什么人要被处决,转眼半个月过去,萨摩的面色恢复红润的同时加迪斯一天天苍白下去。
人类是渴求信息的动物,而对依靠脑力劳动养活自己的人来说,他们对于信息的渴求仅次于水和食物。
加迪斯已经忘记自己在这里被关了多久,起初他依靠狱卒送饭来计算时间,后来渐渐连时间也懒得计算,没有声音没有光亮连空气都静止不动,如果人类真的有灵魂,那东西此时正从加迪斯体内溜走。
房门被打开时加迪斯蜷缩成一团躲避突如其来的光线,戴着手套的双手将他拖起来靠墙摆正。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军人推一下眼镜继续陈述“做我们的领航。”
“哈?”久未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加迪斯凝固的大脑一时处理不了什么信息。
“令尊要求保释你出狱,但是上头认为你的才能必须为海军所用,要么做我们的领航,要么死。”军人掏出一根黄铜烟杆支在加迪斯面前“令尊现在很安全,好吃好喝伺候着,但是如果你拒绝的话,会发生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加迪斯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握住烟杆,白玉把手温润细腻,卷云纹精致繁复,通体流畅透着遥远东方古国的傲气与奢华。
除了安东尼奥,加迪斯想不出还有谁持有这等货色,大脑慢慢恢复运转,军人双唇一张一翕吐出的字句被消化吸收,苍白的脸上滑下眼泪而流泪的人完全不自知。
要么什么都不信,继续封闭在这个石棺般的空间里,要么相信眼前军人说的话。
纵然有何等航海天分,他终究只是个普通人类。
意志随着大脑理解军人吐出的每个音节一砖一瓦地松动,仅剩下最后一根梁柱苦苦支撑,而加迪斯却想不起那最后一个牵挂是什么。
“以及,鉴于你是前奥兰治号领航,有件事出于情理需要告知,”军人将加迪斯的动摇看得清清楚楚,从外衣口袋里再次掏出什么东西放在加迪斯面前。
除了刀柄上雕刻的字母“S”以外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短刀静静躺在地上,沾着几点已经凝固成黑色的血迹。
“萨摩已死。”
深黑瞳孔一张一缩,嘶哑如同兽类的哭声瞬间爆发,枯瘦手指抠着冰冷的石质地板,久未修剪的指甲裂开留下一道道血迹,褐发蓬乱的头颅重重磕在地上,这一切加迪斯都没有意识到,他只听见建筑物倒塌的声音。
萨摩在巴塞罗那停留了近两个月,病好之后他用尽全身解数也没打听到加迪斯的任何消息,虽说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加迪斯没死,但就这样人间蒸发算是怎么回事。
年老的医生将萨摩的行动看在眼里,终于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他拍拍难得没有出门的萨摩
“你……很像我以前的兄弟。”
“什么?”萨摩就算再怎么焦虑,对长辈兼救命恩人的礼貌还是有的。
“别看我这样,以前可是个军医,那时候年轻啊,他又是炮长,跟英国佬开起火来真是不要命……”老人絮絮叨叨开始讲起遥远年代以前属于西班牙军队的故事,萨摩望着窗外安静聆听。
“每次上阵我都叫他注意安全,谁知道那一次他被炸得亲娘都认不出,临死前他终于说了与军情战况无关的话。”
“您的兄弟说了什么?”
“他说……”年老的医生深吸口气,脸上一圈圈的年轮抖动两下“他说……回家。”
“……”萨摩对回家这个词并没有明确概念,他没有家。
“那一刻我就想,这国家的国王姓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个港口归谁管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有家就够了,”医生突然露出自嘲的笑“可是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萨摩看过太多人濒死时的眼神,那里面闪烁的是对生的渴求和对死的恐惧。
“我不知道你在忙什么,但是,你是通缉犯吧,前几天刚注意到,价码还很高啊。”
“……”手术刀抵上医生脖颈,萨摩用目光威胁医生。
医者仁心,杀手无情。
“活下去。”年老的医生看惯生死无所畏惧,他活得够久“离开有你通缉令的地方,活下去。”
清晨的海军营地,军容严整秩序井然,不起眼的单人卧房里,褐发黑瞳的年轻人穿上刚刚做好的加长号军装对着镜子发呆。
仅仅一个月而已,安东尼奥被不明不白遣送回老家,十几年辛苦养育视如己出的儿子直到最后都生死不明。
仅仅一个月而已,加迪斯作为加迪斯港遗孤,作为商人安东尼奥养子,作为奥兰治号领航,作为摩洛克事件通缉犯之一,所有这一切全部被抹消,整个欧洲大陆再没有一份档案能够说明那个加迪斯曾经存在过,仿佛他在加迪斯港陷落的那个夜晚已经死去。
大英海军的档案中多了一个人,萨朗,男,23岁,领航,中士,出身不明。
戴着眼镜名叫布莱克的军人推门叫刚刚整理好仪容的年轻人出去。
梳背头的军官一句一句带萨朗当着巴塞罗那全体海军的面宣誓效忠
“女王陛下万岁。”平板声音念出最后一句誓词,鹰隼般的视线牢牢盯住萨朗。
“女王陛下……”萨朗闭上双眼又睁开,放在心口的右手抓住衣料“万岁!”
爱琴海赐予克里特岛安宁与清新,红发红瞳的酒馆老板掏出钥匙开始新一天的营业。
当钥匙落在地上时萨摩突然不敢捡起那串小巧的金属制品,违和感充满全身。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一季完结】